萧何参上
我现在还在想一个躺在森林怀里的草木屋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
(一)唐河唐河
唐河是一个斜趴在山坡的农村。中日全面开战后,随着日军的深入,唐河也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战争的漩涡,偏僻贫穷并不是让嗜血的日军放过它的理由。
暗绿色的森林像一张又宽又长的碧色桌布,拢住这里的一段山脉,该凹该凸的部分,肉眼能看的十分明了。树种多为松槐,松脂味里混杂着其它的气味,很不纯正,也许这才是森林特有的气味,淡淡的甜。小部分的树种与万物也跌覆在这片暗绿色的涛浪里,暗暗地,渲染着阴森肃杀的气氛,包罗万象。如此之大,藏匿着一个军队也是绰绰有余的,这不但不易察觉,而且给了游击队游击战术一个很大的发挥空间。村民的希望应该也藏在这片森林里,他们借对土地熟识,与日军展开了长时间的周旋。鬼子军官毕竟是军校毕业,断然下令放火烧山,图谋扫荡行动的顺利进行。那片若海的的绿林,几天便称不上“林”了。
传说,森林也有魂魄,他们最怕自己没有缘故的成为灰烬,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就再也不敢探出头继续守望这片土地了,独属于森林的孤独和失望。他们不会飞到天上变成星星,只会被沙粒掩埋,祭奠土下的亡魂,表达对伴它一生的大地的感激。天值炎夏,暗绿色从黑又到黄,裸露着的山背总让人感觉有种切肤的痛。失去这天然的庇护所,对唐河的村民来说无疑是一道瞬闪的霹雳,灼伤它们的意志,毁减他们的希望。
没有庞大的人群能安稳的生活下来,他们大多背负着沉甸甸的阴影,一步一个脚印,迈向山外。冒险,有着幸运,不单是危险,他们大概这样想。普普通通,没人过问,或饥饿致死,或被杀害。他们既不是英勇的黄继光,也不是宁死不屈的战狼中队,只是背灼炎天光的捡拾人间烟火的人,拾荒拾穗,柴米油盐,一群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伟大,也是我们该有的一面。于是开始有一大群人借着夜色逃出去,陆陆续续,从未停止。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男人女人看看身边脸色干黄,没有红润色的儿子女儿。
“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有肉片喔。”好不好玩当然另说,哪里其实也都可以,只要能安稳的生活下去。
有一小部分人选择留下来,可能因为与这里的情结实在难以解开,可能他们认为留下来也能看见一个美丽的黎明。或许,是对这里出现的游击队寄予了未来的信任。
我翻阅数本记录发生在乡镇的小规模战役的资料,发现总有那么一群人选择忠诚的加入抗日党派,基于对未来的盼望和愿望。而共产党派则唯一的选择无产阶级群众,放弃了能提供给他们充裕物资的豪绅,伟大之处也在于此。务农之人从未被高看,直到在这场战争中才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农业领域甚至有些已经被划分到美的范畴,模糊不清了美的界限。
世世务农的唐河人,配合着游击队,加点夸张的修辞演绎起来大概就是荧幕上的抗日神剧的样子。可那时的破碎的唐河,只知道有人曾用“荒凉”来形容,我竟连荒凉都无法切身的体会到,闭眼看不到。
(二)草木屋
当人们只能在黑魆魆的山洞树林子里活动的时候,发闷的氛围以及恐惧总让人们坐立不安。每当男孩无聊的目光四处散射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一个忙碌的身影,瞬移一般,勤劳的样子让人讶异,其貌不扬的女孩,没有躲在角落心惊胆战的女孩。
女孩乐观的心态,给身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素洁的样子,忙前忙后,孝敬老人,挖野菜,采集可以食用的树叶树皮……但大家还是不是很喜欢她,传闻她有一个经济富裕的远房亲戚,每逢过节都会送来衣服首饰以及可口的食物,而日本鬼子没有对此事大加阻拦,于是相应的怀疑也开始匍匐在了大家的心里。
她多想自己有一个平凡的身世,或者有一个不敌视他的家庭背景地方。
女孩在隐秘的山洞里来来回回,光线暗淡,看不清她的模样。额头上大大的汗珠结着外面射进来的微光反射的闪亮。男孩一眼认出了她,他战战兢兢地等她转到自己的附近“唔,你不累么?”他小声的问,“不累”女孩干净的回答。男孩的心一时收紧,激动的牙齿硌得直响,光线暗暗地,看不清彼此的脸,他目送她走到另一边去,远到只能看见轮廓。
善良的女孩子,干净的声音,像天使……
“天福!”差不多和男孩一般年纪大的保佑叫他,男孩回过头,“你干嘛老盯着人家看。”保佑推了他一下。
“好看呗,要不我看干嘛。”天福抱着锄头僵在山地的一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茎。
“看上了?”保佑问,“真好。”天福一句话把后路堵死。
“你不知道她是地主家里的人?日本鬼子还在下面瞎转悠,哪天就红着眼上来,活不活得下去都是问题,你还挺自在,不紧不慢。”保佑边看着远处挖野菜的女孩一边摇着头,眼眸里闪着浅蓝色的光。
“我肯定活的好好的,起开起开,我要干活了。”天福挽起刚刚耸拉下去的的臂袖,呸了一口,抡起了锄头。
天上的太阳熊熊的气势,绯红的云彩燃烧着内焰。放眼山地,尽些老人妇女,像保佑和天福这样的青少年寥寥无几,他们的年级,蘸了热血,还是有无限的可能性的。
保佑的担忧无不道理,我也知道他的摇头不是算了而是祝愿或者羡慕,因为,几年后,保佑顶替了天福去给日本人做苦力。保佑,保佑你们的将来,保佑和我从小长到大的阿福,保佑我保佑平安。
聚聚合合,慢慢的,唐河多是“郑”姓人,以男居多。
天福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不再管他的背景,也不顾别人的劝告,没有勇气去做的事,事情永远不会等着成真。“你叫什么名字?”天福从背后叫住她。
“文兰”她依旧回答的干净利落。
“姓文?”“嗯。”
“没见过这个姓,我叫郑天福。”
“听说过,姓郑的倒是不少这里。”女孩子很认真的回答。
“啊……啊,是啊。那个,你嫁人了?”
“还没,嗯……”文兰大概讶异眼前的这个说话人怎么这么直白,“是啊?喔。”
每次谈话,天福都无法将其“拖延”到底,重要的那句没说,只说了些没用的。“我要……娶你,你,怎么看?”
女孩懂了男孩的意思。
天福拉着文兰去一个海拔高的能看清山脚下的高处,遥指山下的一个点,“看,那是我家。”文兰眯起眼。“哇,和我家不一样,我住在姐夫家里,他家可大了,砖瓦的,他是地主。”文兰一本正经。“那是草木屋,我和我爹搭的,冬天可暖和了,你以后可以住在里面的。”天福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那夏天呢?会不会有很多蚊子?”文兰脸上拂过一丝红潮,像早晨东边拂晓夹着白云的霞彩。天福再没有什么话要说,蚊子住在他家里,它们是撵不走的。他的脸上瞬间泼上了一层死灰,像个小孩子一样。
“草木屋?没住过,不过可以住住看……”
(三)森林
远处,那件小小的草木屋,被暗绿色的大浪层层拥着,小心翼翼的托住,唯恐惊了里面一闪一闪的灯火,可以想象大雪纷飞的冬天,草木屋里点着煤油灯,俩人为灯油节省的问题争执不下。好长的时间里,冰冷的温度骤升起来,即便寒冷,却可以让人忘记侵入衣物的寒冷。推开吱吱响的门,看见受惊的麻雀从家门口的树干上飞向里面灰色的海。
汗水与时间筑就的草木屋被那片暗绿色沉默的森林拢在怀里。直到日本人毁了这片森林,像为了某个目的屠杀了一群守望的老人,只是唔的呻吟一声就卧在地上,不计其数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那间草木屋,咚咚的倒地声,那么无辜,凄迷不堪。我多想把那暗绿色的海称作一个骄傲,那里埋藏的不只是土下寄居的小生命,还有闪着暖暖微光的亲情与爱情,以及泛着琉璃蓝的故乡。
天福从来没见过文兰大哭的样子。因为事先得到了通知,在鬼子扫荡烧山前两人已安全撤离,不过草木屋却被吞噬在火海里,没有烧到的树林,鬼子就拿斧子砍。眼看着一个家慢慢的消失,渐渐感到家不再是一个虚幻,他们心里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缓缓的吐息声。天福抱紧文兰,文兰的身体已越发冰凉,能感到还在降温。泪水涂满了文兰的脸,浸湿了天福的外套。“好了好了,以后我们再盖一间砖瓦的,更好的。”天福安慰她,更好的,你想不到的。
日军战败后,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萧条,贫困的还是贫困,但生活确实是安稳多了。
天福这一代人把心思放在了山上,他们辛勤耕作,盼望着森林重现。覆盖面如此之大,施行起来难度极大。一代人的时间够么?够的。暗绿色又开始荡漾起来,槐树难寻,树种已大多是松树白杨。
一林写史,一叶知秋。
岁月旋转着过去。少年们从日渐分明的棱角到弯下那能扛下一切的后背,文兰老了,阿福也老了。他们还老是吵架,文兰埋怨怎么嫁给了这么个笨蛋,阿福则埋怨文兰一天到晚的唠叨,那招架不住的脾气。小小的麻烦时有出现,儿孙满堂的幸福滋味也终于了解。三女儿出生的时候,那天院子里的嫁接的桂花迎来了花季,繁盛异常,花香一传几公里,舒缓了这些天人们心里的不快,抹平这个家的所有的皱褶。欢乐的滋味各种各样,但有些会让人刻骨铭心,微微闭眼以求记得。
“叫她桂花”天福要求。
“太土了,我不,”文兰一脸不屑。“我要叫她桂。”文兰看着怀里眼睛清澈的孩子。
“这不一样么,女娃都叫花。”天福诺诺。
“我叫文兰,我怎么不叫文兰花?”文兰声音很有张力。
“喃听着都一样。”天福还在抗议。
“不听你的!”文兰一转头。
贫穷这个问题急待解决,文兰天福的下一代人更是急不可耐。“靠山吃山”这句话还是蛮有号召力的,那片绿色荡漾的森林也可能是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文兰的二儿子从事了伐木工这一职业,家庭生活的显然改善,更是让犹豫不决的人的心失去了平衡。没有生命的东西,人们大都不太顾及它们的心情,或者没有心情。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可以直接改变这片森林,打散山水之间。
还是那种倒地声,逐渐的司空听惯。
迄今为止,那片森林还未完全消失,或增或减,完全看人们的心情。俯视来看,才觉得已经失去了以前的活力,一点一点被时间吞噬,这一代又一代,都没关系,直到它们不再是森林。
(四)关于我
我记得小时候,我去过这里参加一个葬礼,后来才知道,阿福入土了……
无论再怎么幸福和谐的厮守,总要走到那么一个路口,这些年来牵着你的手给你无尽的勇气的人告诉你“我先走了,自己保重,不要跟来。”你不舍得,有时却无可奈何。我只能以年纪太小为理由,说自己不懂那些披麻戴孝的礼数,不懂伤心难过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看见妈妈猛地跪下,感觉她拼出了力气去哭喊,泪水那么逼真,着实像极了失去了比自己都重要的人。我跪在妈妈的后面,听着各种哭声和叫喊,妈妈的后脑勺上有几根白头发了,却还是像个孩子,不认识的大人们怎么哄骗她起来都没有用。我知道的,我妈肯定是想要原来的那一个,你们买来的,新的,我妈是不会喜欢的。
妈,我知道,你肯定是想要刚刚不小心丢失的那个。
这样的葬礼不久后我又来了一次,阿福的孙子贪玩溺水亡故,他的爸爸因此痛乱了神经,睡了一觉再没有醒来……我那时还没有十岁,可我竟然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这里总是寂静得很,人不声张时,只有树叶蹭地沙沙的响,响的人心里不舒服,不自觉的担心要有什么事发生。文兰就活在这一种寂静里,仿佛是活在很孤独很惧怕又让我想不到的夜空里。我总是习惯每晚站在院子里,抬头望望天空,祝福着她,企盼着有一个闪光突然现身一位魔法师,挥着魔法杖送她一个美梦。
文兰彻底的老了,头发全白了,背弯了下去,看见破旧的东西眼神就充满了呆滞。阿福走了,二儿子孙子也走了,她和三儿子住在一起。时间继续被推移,又因为什么事,她单独住在了一间黄土夯成的黄泥墙屋子,儿媳孙媳都很孝顺,但看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她还是觉得心里一块地方塌陷了。常常忘记的老人家,也许也会在呆滞里想起以前一段幸福的时光,想起一个草木屋,想起一个喜欢住在蚊子窝的笨蛋……她突然想在屋子门口种起花卉来,屋子前面这一块空地很开阔,毕竟没人会把新建的砖瓦房安排在一个老旧的黄土屋子旁边。渐渐地,这里变成了花园,黄土墙开始不那么单调。文兰年逾九十了,身体还好得很,一天几次出远门找别人家的老太太打牌闲聊,聊起自己年轻时因为交不起五分钱的党费被开除党籍的时候,文兰拍着大腿嘟囔着“可惜可惜”,那后悔的样子,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以前与现在,心境差别还是很大的,钱是好东西,有了钱,却没有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好不容易大家接受了自己,好不容易自己不再是别人口中的地主,好不容易这么简简单单……银的首饰也被儿子弄丢的弄丢,所剩无几,保佑也平安的回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开心,是否感觉幸福?可开心幸福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很感谢文兰这个真真实实的人,是她把善良漂亮脾气暴躁的桂送到我身边,来让我有机会用一生去照顾,去爱。
世界很真实,也应该被真实左右。我是敢想是阿福拉着保佑赶回来,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保佑,这是我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那几个小家伙是我重孙,哈哈。”阿福叼着旱烟袋傻笑个不停,眼眸里的浑浊掺杂了泪水。一种感激,无法报答。文兰缺了一个爱他的阿福,桂缺了一个疼她的哥哥。太多不完整,可世间又鲜有完整的团圆,不完整,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泪水去湿润那些干枯皱褶的脸。
我盼望着每个完整以及每个幸福,无论生活有多颠覆,都是微苦若蝼蚁,倒也圆融安详。沿着时间与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一声声的呼唤传到了今天,我才听到它的哀婉与冰凉。“谢谢你,阿福,谢谢你在每个人在逃亡的时候选择留下来,不顾我的身世,不顾我的埋怨……”我仿佛听见文兰这样说。我拉开窗帘,阳光是暖暖的颜色,消释了这间黄土屋里的冰冷。
草木屋与森林
后记
一七年初,还有半个月就参加高考的我,丝毫不敢松懈的在教室里复习着功课。热汗渍渍,突然有只手在我的桌角跳了几下,我知道这是让我出来一下的暗示动作。我轻轻的站起来,跟随着班主任,心情很麻木,大概又是一次思想教育工作,一直走到同学看不到的角落。
“那个,你姥姥去世了,可能你得回去一趟……节哀,不要因为这个影响高考。”老师的表情明明就是做思想教育工作的表情。我身子激起了一波冷汗。“我不信……”我没想太多,加快脚步回到教室,拎起背包狂奔到学校门口去坐车。
我又见了妈妈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一切都没变,只不过,现在的我全懂了。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描述。无尽的哀乐里,我听见了风与树叶摩擦的声音,急忙而焦躁,一点也不好听。我竟然流出了眼泪,短暂的十几分钟,我清楚地感觉到泪水流过眼角,阵阵的酸楚感。
我越来越相信魔法师的存在,夜里就去看看天空,《星空》里说找到最亮的那颗星,魔法师就会送你一段美梦。十几年了。我都快记不清阿福的样子,文兰也一样吧,去看看吧,不要再吵了。
我常去唐河山上的坟岗去看看文兰阿福,远处树枝上系着几段随风飘动的白缎带,总是让我心情极度的压抑,这里能听见树林子的轻声细语。我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呆呆地看山下的砖瓦房鳞次栉比,一波又一波的暗绿浪,感觉自己轻的像一粒尘埃……
我哼着《尘降》,起风了……
“只能够独自通过的桥,错探也不被允许折返。
若能舍弃一切离开,就像银河舍弃一切星屑,会否黯淡。
哪一边隐隐约约未知的预兆,那一刻以太的海洋在发烫,若你能命中你我,自宇宙中央。
镜片里能不能,留下你的模样,我不会捉迷藏,我会乖巧等待,等待你的拥抱将我轻巧安放。
这颗尚未成形的心脏,有些微不足道的动摇,捧起星的冠冕戴上,或许可以被你称作骄傲,我会记好,尽管声音微茫,却尖锐的扎进了胸腔。
停泊的处女地,记忆体的珍藏,会不会被释放,又回归于冰凉,那里曾有我停留的目光,捧起星的冠冕戴上,向着泛着琉璃蓝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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