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最后的断章》
里跟让我想起《绝美之城》里的吉普。这两个老男人有诸多相似之处，就像一面镜子的正反面，一面典雅，洁净，冷眼旁观世间百态，而另一面则粗鄙，晦暗，刚愎自用。里跟属于后者。他被时代无情地抛弃了，而他却一直耿耿于怀：在结婚纪念日那天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朝妻子扔菜刀，长期不在女儿身边，甚至在背叛了妻子之后，驱车去马里布投海自杀。无独有偶，在自己一手导演的戏中，他也是选择演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个抓到妻子跟人通奸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那个“不存在”的人。
一条臃肿的白色纸尿裤里长出了一具苍老、变形的驱壳，它悬停在空中，就像一个自命不凡的怪物，但其实，在剧场成员眼里，他就是一个得不到母乳喂养的小襁褓，蛮横，倔强，无理取闹。正片的第一个镜头就一举收缴了我所有忧虑。我惊呆了，跟个俘虏一样，跟随着镜头一路到底，在“忧心忡忡”的鼓点声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知足。
艺术来源于生活。超级英雄也需要生活，甚至面临生存的考验，尤其是这样一个过气的英雄：鸟人。在钢铁侠、蜘蛛侠、蝙蝠侠等等超级英雄的夹缝中，鸟人被世人过滤了，被市场扔进了废品回收站。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里根变卖了自己的房产。（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抵押自己的房产？不过，随着吴京的逆天壮举，这应该会成为一个时髦的做法。）即使是最不可理喻的合同，他也执意启用一个几乎要毁了这出戏的男二号，因为，我的亲娘啊，这个人真的懂什么是真正的表演，哪怕如莱斯特所言，这个人“一入戏便是真理，一出戏便是骗子，混蛋。”
艺术等于生活。里跟失败的家庭让他痛苦，一个隔三差五会跑来关心的前妻，一个才从青少年问题中心归来的女儿。女儿整日在剧场晃荡，不是在卷纸上不厌其烦地画线，就是去楼顶，发呆，抽烟，跟一个花言巧语的帅哥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她看不起这个冥顽不化的老头子，自己一事无成，还管这管那，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还死不甘心，他甚至连个推特账号都没有。里跟的情人让他神经兮兮。她有可能怀孕了。这叫什么事？唯一让他有所安慰的，是莱斯特，这个兢兢业业全力付出的女孩儿，愿意为自己的第一次亮相倾尽所有。当然，还有他的律师、制片人兼朋友，他全力维持着这个烂摊子，左右周旋，即使两人因为财务状况大动肝火，他也会细心地提醒里根：你的拉链没拉上去。即使全世界都不认可里跟，至少他还有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可靠伙伴。
最后一次排练，里跟终于用吊灯砸伤了原定的男二号，他亲口承认，因为那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表演。换角风波一度让剧组崩溃，然而里跟的魔法又一次奏效了，老天爷似乎听懂了他的祷告，给他们送来了票房吸铁石“爱德华·诺顿”，酷毙了！第一次预演，这个天才演员就因为酒的真假问题砸了场子。第二次预演，这个戏疯子在床上起了生理反应，要求跟莱斯特来真的……oh god！最后一次预演，是巧合，也是天意。一身襁褓装束的里根在众目睽睽之下，跑了好几条街才最终赶上趟，他用手作伤，尽管表演浮夸，滑稽，程式不堪，但他还是凭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赢得了满堂喝彩。这次小小的成功，让他获得了暂时的喘息机会，他获得了跟女儿修复关系的可能性，而实际上，女儿也认可了父亲的付出。至于首演，票已经抢购一空了，甚至还被人哄抬出了高价。
尽管看上去十分温馨，纽约首屈一指的著名评论员却声称要毁了里根的这出戏，因为她绝不允许一个老态龙钟的前好莱坞动作片名人而非演员，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借一腔要获得诸如媒体对乔治·克鲁尼那般的高度关注的幻想，来这座古老的剧场玩过家家的游戏。而我们的天才演员也在酒吧里对里跟冷嘲热讽：“雷蒙德·卡佛？WHY HIM？‘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Excuse me？就因为你年少无知的时候排了一出戏，获得了他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了那几个醉醺醺的字？别闹了。”在评论家眼里，美国的戏剧精神早已经失去了它的老传统，已被好莱坞所宣扬的特效绝对论、票房中心论蚕食殆尽。如果没有真实的血液，任凭你再怎么折腾也是枉然。
内心深处那个意气风发的“鸟人”三番五次地在耳边鼓噪，谁能受得了？你又熬得过几分钟？里跟索性砸烂了整个休息室，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可怜巴巴的律师、制片人兼朋友，他就要砸烂一切，海报，去死吧，超级英雄，去死吧。他拿出了真家伙，在最后一个场景中，biu（他还跟观众开了个玩笑），一枪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蹦！这一次，他彻底火了，正如历史上许许多多知名的艺术家一样。
还好他只是结束了他的鼻子。女儿终于买到了令他称心如意的花儿，讽刺的是，他却闻不到花儿的香味。前妻十分心疼，眼前的这个可怜人可真叫人放心不下。制片人拿着报纸前来贺喜，里根成功了，那个曾对他恶语相向的著名评论家也改了口，称这出戏是“无知成就的意外之美”，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印着他持枪捉奸的照片。记者纷至沓来。
远离这些纷扰，他来到镜子跟前，揭掉绷带（也是面具），却几乎认不出自己，我的天，那个鼻子可真是个笑话。坐在马桶上的鸟人此刻仍在怂恿着：come on，忘了这一切，这只是一出闹剧，快像个真正的英雄那样，振翅高飞，去真正的战场，去拯救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水母，火球，水母，火球，水……火……
女儿会心的笑容瞬间融化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闷。既然不在地下，那他就一定在空中咯。因为艺术最终要高于生活，才能称之为艺术的，不是么？飞吧，飞得高高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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