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非烟

临淮郡武公业，唐咸通年间任河南府（治所在洛阳）功曹参军。爱妾名非烟，姓步氏。容貌纤丽犹如杨柳般弱不经风，善秦声，好文笔，击瓯之时其韵与丝竹声无异。

公业见她如此楚楚动人既通晓音律又颇具文采，如获至宝般，对她是千般宠爱，万般呵护。

其邻家天水赵氏人，亦衣冠簪缨之族，宅中规模宏大，常有读书作诗之声传来。宅中郎君名象，长相清秀甚有文才，年已弱冠矣（二十岁），其时正在家中居丧守制。

忽一日，赵象在前庭院落看书之时偶然从南墙空隙间窥见步非烟辗转歌喉莺啼燕舞，不觉惊为天人，打听才知她已嫁作人妇，不觉寝食俱废，望墙兴叹。

正在愁困之时，听说邻家门人前来奉上丧葬礼金，赵象不待其离去，拉着他到偏僻处问明武家情况后，说出了想见其家女主人的想法，以便当面表达仰慕之情。

门人面显难色，恐家中男主人知道了责罚，只是借口推脱不答允。

赵象取下腰间玉佩递给门人道：“承蒙眷顾，感激不尽，些许薄礼，还望笑纳。”

门人见玉质温润，价值连城，也就半推半就答应了，临行前压低声音告诉赵象说：“我家内人在后院之中服侍家母，得空之时，必将郎君仰慕之意传达与她，她若想见你时，我来通报！”

赵象听后，喜形于色千恩万谢道：“我平日里常去院中读书，南墙中有个缺口，可让你妇与我来说。”门人点头离去。

步非烟听闻赵家郎君对自己颇有爱慕之情，只是含笑凝睇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并无相会之意。

赵象听闻，心中春心荡漾火烧火燎般急不可耐，可又不好强行前往唐突相会，正自没奈何间，门人妻子出主意道：“郎君何不写封书笺表达情谊？”

赵象听后大喜，取过薛涛纸笺，上提五言绝句道：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将纸笺套入信封之中封好，透过墙中空隙递给门人妻子。

步非烟看过，吁嗟良久，因着夫君武公业生性粗悍不通文墨，实非良配，不由得哀怨道：“我也曾见过赵郎，样貌才情都是极好的，我这辈子福薄，嫁给了不晓风情之人，也是命苦！”

门人之妻道：“娘子既然爱慕赵郎才情，不妨作诗一首，我可帮着转达！”

步非烟听后默思良久，从桌案上取出金凤笺，提笔写道：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

将书笺封好递给门妻，叮嘱勿泄此事，好生转交赵郎。

赵象得到书笺如获至宝般，轻启观瞧，只觉香风扑面，如见其人般！展笺吟诵数遍后，不觉抚掌大笑道：“我事成矣！”

拿来剡溪玉叶笺，赋诗一首道：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一旬之日（十天），门人之妻也不来传递消息，赵象不觉心生愁闷，恐事泄被人知晓或步非烟心生忧悔斩断情谊，不觉在春夕之时独坐冷香庭院望月兴叹道：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次日清晨复又吟诵诗文以解忧怀，就听门妻透过砖墙空隙对着他道：“这几日了无音信，实乃家夫人贵体欠安，勿要多疑！”遂将步非烟常戴连蝉锦香囊及岩苔笺一并递给他。

赵象展开熏香书笺，就见诗中如此写道：

元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赵象将锦囊收入怀中，细读纸笺诗作，恐非烟幽思成疾，乃剪去一缕头发写就一封书笺递给门妻。

门妻既得书笺信物，径直回到步非烟闺阁之中。

步非烟展笺细瞧，但见书笺之上墨香犹存道：

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伺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元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

附诗一首道：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且说武公业在河南府当差，每日里公务繁忙，常数日不归家中，是时正值晚间要入府曹值夜，街鼓响动之前早已离家而去！

非烟见他离去忙拿出书笺拆书来看，不觉悠然叹息道：“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虽同床而异梦，神交而同心。”

于是关门闭户垂下帘幕，研磨提笔写下回书道：

妾身不幸，幼而双亲故去。此间又为媒人所欺，遂嫁于世间恶俗琐碎之人。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杯；秋帐冬，泛金微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无法成此秦晋之好，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

并诗一首道：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好书信后，将门妻召来送达赵象。

赵象看到书笺后，知非烟已然心动，不觉喜上眉梢，来到静室之中，焚香祷告静候佳音

忽一日黄昏之时，门妻来到家中北墙笑着对墙外赵象道：“赵郎愿见神仙否？”

赵象浑身一凛，复又喜不胜收，道：“娘子愿见我？”

门妻将非烟书笺递给赵象，讨要赏钱道：“我家夫人让我转交于你，如何谢我？”

赵象大喜过望，许诺厚赏之后，方才拿到书笺，只见上面写道：“今夜我家夫君值夜不归家中，可谓是良辰吉日，妾家后庭之院乃郎君前庭之院也。郎君可越墙而过，前来相会，妾身沐浴更衣洗心以待，以诉相思之情！”

待天光幽黑之时，赵象登梯而上，非烟早已令人在内墙一侧搭好重梯，待赵象进入武家院中，就见步非烟盛装靓服，立于牡丹花下等候。

赵象上前躬身一拜，起身后见非烟脉脉含情看向自己，不觉顿生欢喜，爱慕情愫由心底处涌出越发不能自持。二人在月下赏花良久，互道相思之苦，随后登堂入室，吟诗作赋一番，方才宽衣解带尽谴春绻之意。

次日晨钟响动，步非烟复又将赵象送至内墙，二人携手互道珍重之时，非烟拉着赵象之手，哭泣道：“今日相遇，乃非烟前世之姻缘也，勿以为妾身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只是郎君太过风流才情，无法自持罢了，愿郎君体察妾心，不要以风流女子待之！”

赵象将非烟搂入怀中道：“某一见你就倾心于你，实乃出自真心，你我二人姻缘至此，非情欲之欢也，今日某对天发誓，与你永结同心，誓不相负！”

言讫，赵象逾墙而归，明日，托门妻赠诗与非烟道：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一驭来。

非烟览诗酣甜一笑，提笔赠诗给赵象道：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将书笺封好交给门妻送至赵象手中，赵象打开书笺，就见上面写道：“幸好妾略有才情，否则，君之大才谁人能知？”

此后，每十数日，赵象都要来武家后庭院中幽会一番一展相思之情、春心之绻。二人一来一往瞒天过海，犹有神人相助，幽会之时，吟诗作赋，调琴弄瓯，真如神仙眷侣般好不逍遥快活，如此往来，已近一年矣。

一日，非烟因小过狠狠鞭打了家中女婢，女婢怀恨在心，乘机告知武公业女主偷人之事。

公业听后，震惊异常，摔破茶碗低声对女婢道：”你在那贱人身前侍候，勿要泄漏口风，待她二人幽会之时，速来报与我知！”

武公业待到后日值夜之时，已然知晓赵家儿郎今夜逾墙前来相会，不觉伪称家中有事向上司告了假。用过晚饭后，叮嘱步非烟守好门户勿要出门，自己如平日般换好官服出了宅第。

就听鼓楼之中鼓声大作，沿街之上已有兵丁开始清街，武公业知门人已被步非烟买通，为了掩人耳目，他偷偷摸摸潜行至里门而入，借着树影婆娑，隐于后庭院落之中。

就见爱妾步非烟倚户微吟，赵象则刚刚趴至墙头，听到非烟吟诗之声不觉拍手叫好。

武公业见赵象那般猥亵神态，不觉怒从心中起，一个纵身上了重梯，就要擒拿赵象，赵象反应极快，见其家中主人前来，慌忙收腿跳入自家房中，衣服一角已被武公业抓在手里。

武公业在墙头之上怒骂几声，见赵家有人前来，恐丑事传将出去有碍声名，不觉恨恨下墙，一把揽过非烟发髻径直拖入外间屋中，逼问其偷人之事！

非烟只吓得色动声战颤栗不已，至死不敢以实言相告。武公业听她虚言辩驳越发恼怒，唤过家人拿来绳索将她绑缚在立柱之上，照着头脸狠狠打去，口中怒骂道：“打死你这个贱人，看你还敢嘴硬？”

非烟知样貌已毁，不觉心如死灰道：“有此一番爱慕佳缘，就算死了又有何恨？”至晚间深夜之时，武公业打累了卧于榻上酣睡休憩之时，非烟唤来平日里相亲的女婢道：“口中实在太渴，取水来我喝？”水至，非烟闭气一口吞下，当场气绝身亡。

次日清晨，公业醒来，复要鞭笞非烟，抽了几鞭，见无挣扎之状，忙前来摸其脉息，身体已然冰冷，早已香消玉损魂归地府去了。公业后悔不迭，忙将绳索解开，抱至闺阁床榻之上，呼之再三见她毫无动静，不觉嚎啕大哭哀嚎起来。

后数日，将门人与其妻鞭打一顿后，赶出武府了事。其后又告诫家人，若有旁人问起，就说家母暴病而亡，不得以实言相告，否则如门人那般毒打一顿，赶出武府。

邻里街坊都知道非烟是被武公业鞭笞致死的，因着是其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

出殡之时，公业将非烟葬于邙山北侧，希望她能常伴花香永享安宁。而赵象因着与非烟偷情，事发后不好在家中继续待下去，只好变服易名为：远，托了熟人前去浙西、浙东间充当治所幕僚。

洛阳有才士崔、李二生，常与武公业冶游，崔生听说此故事后，写诗赞叹，末联有诗云：

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

其夕，梦烟入其梦中谢曰：“妾相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作，愧仰无已！”

李生未句有诗损之云：

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

其夕，梦烟执戟在手入其梦中厉声道：“士子当品行端方，立德为先，你自己都做不到，何苦写下只言片语，诋毁亡故之人？他日君入地府当与君当面对质也！”

数日，李生暴亡，时人异焉。

赵远此后补授汝州鲁山县主薄，三年后由陇西郡李垣接替他的主薄之职。唐咸通末年，我（本文作者：皇甫枚）复又接替李垣之职，因与李垣相交甚厚，故步非烟与赵郎之事，我亦知之，因李垣手书此事，经由我之润色才得以印书流传。

三水人（皇甫枚，安定三水人）曰：容貌艳丽之人，历代有之，高品甚有操行之人，世所罕见。故，才子持才任性则福德越来越鄙薄，美女依仗美色则性情越来越轻薄。若能执盈守缺，如临深渊般谨慎行事，则皆为端庄之士、窈窕淑女也。

非烟虽有罪过，可不至死。察其一生所遇，双亲亡故，为媒人所误，嫁于非人，致使每日里郁郁寡欢心如死水，其情亦可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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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取自【唐】皇甫枚《三水小牍》文集《非烟传》

作者皇甫枚在文中使用了大量隐晦之词，例如：

步非烟：不非焉

武公业：无功业

赵象：着象

李垣：离垣（垣：墙，离垣：离墙，若无墙中空隙，也不至于酿成悲剧）

赵象一介清流举子簪缨氏族之家，却在居丧守制之时，与人私通，其私德败坏如此，可托付终身么？

步非烟风流体态，容貌纤丽犹如杨柳般弱不经风，我们由此可知，唐朝人不一定是以胖为美，唐朝越往后期发展，时人尤喜风姿绰约之美女，实与今人无异！

作者皇甫枚以旁观者身份讲述这个故事，实则是为步非烟张目，揭露在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不公，以此观之，唐朝深谙伦理之道，不像今人想象的那般开放。

时至今日，女性可选择离婚再嫁，嫁给心仪之人，不用再忍受世俗伦理的谴责，实乃一大进步。可如今房价奇高，离婚再嫁成本颇高，亦是一大阻碍也！

最后借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古今毫无二致，人自身的素质真的进步了吗？步非烟身死殒命，赵郎却将此事讲给同僚听，真正是没有心肝！

本专辑名为：《唐.五代传奇》，会经常择选唐人所著名篇转译为白话文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