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人是寂静的
因为你听不到
呼吸消逝的声音，
也看不到脉搏
还在微微抖动
尽管它越来越弱。
还有手指微微弯曲
是不想被摆布吗？
我们将你的手放在
肿胀的肚子上
你嘴巴微张
我们没来得及帮你合上。
是不是令人绝望的还有
感觉不到痛
从胃里翻滚出来。
你
还感觉到痛吗？
那折磨了你一夜的
阿弥陀佛也止不住的疼痛
二
二十四小时前你偷偷
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床左手边罐子里
有六百元
三兄弟一人两百。
你说你要是走了
这钱就不归你说了算了。
我闭着眼睛眼泪
差点流出来
现在
他们给你换衣服
大便和小便
从裤裆里掉出来
持续了两分多钟
椅子全湿了。
我皱着眉头，鼻子感到不适
跪僵了的膝盖
嫌弃地往旁挪动。
它已经不是你了。
是这样吗？
三
你走之前已经吩咐好
后事找哪位师傅，
照片也挑好
看起来比你现在胖一点年轻一点
洗多大的照片挂在哪个位置
你都一一指定，
仿佛死亡是一件太过从容的事情
只不过把你从床上
挪到那个小小的棺木里。
一年多来你用固定的碗筷
穿固定的衣服喝固定的水杯
连每次有人来看你都是固定的戏码：
你总要先哭一场拉着他们的手不放
半个小时后又叫他们去客厅喝茶
你说你喜欢热闹电视声要开得很大
喜欢家里来客人大声说话你在床上才能睡着
现在，安陵园里茶水声麻将声响彻了六个夜晚。
你将要被固定在一个小小的方格里，和他在一起。
他早就在那里等着你了。
这就是死亡吗？
我们再也不能一起
去喝早茶，去公园里打拳，
去登上石阶梯
给菩萨叩三个响头
让她保佑咱们一家
出入平安
这就是死亡吗？现在
你的照片被供奉在菩萨旁边；
现在
他们不让我来看你了。
四
前两天妈打电话来
说过两天就是七旬了
问我要不要回来
我有些犹豫
她马上又改口说
不用来也行不用担心
家里一切都好
就是这个女人
在最后几个小时里
你不停咒骂的这个女人
跪了几个小时哭得最惨的这个女人
给你念诵佛经一直没停歇的这个女人
你还恨吗？
在这第七天她一夜没合眼
清晨她又按照师傅的吩咐
在天亮后所有人都睡着后给你上香磕头
你还恨吗？怎样的救赎
才能抵消你的记忆和逝去的时光？
我不停回忆那一天，
生怕有什么细节被我错过。
我想不起来了
水壶的水在沸腾
佛乐从一个
小盒子里喷涌而出
过了数个小时，这个小盒子
停电了。
在沙哑的嗓音中，
它像一只越飞越远的乌鸦，
穿过乌云，消失在一场过云雨中。
五
那些消逝的是什么？
在你走后
又下了好几场雨
一直下，家乡的人坐在雨中谈论
今年的杨梅收成不好
（你在病中一直想吃杨梅）
可是明年会好吧？
从安陵园望出去
一大片杨梅地，
等过了今年的雨水和虫害
他们会开花吗？
去年来过这里的人，
他们握过你的手、
卖掉你的床，
把你睡过的草席、穿过的衣服
用过的牙刷、洗脸盆、毛巾
香炉、纸尿布、水壶
戴过的佛珠和假牙
一同送入了大海，
就在那个
我们一起走过的沙滩上
他们口诵“阿弥陀佛”
借着水面的光
航向黑暗的海水里
他们握着一根断掉的电话线，
来回按键，可是
并没有声音从话筒里发出来
终将消逝的是什么？
再也不见你的影子
在四面墙壁上摇摆
颤颤巍巍
也不见你吞咽汤药
咧着牙说“太苦了”
要你的儿子奖励你一颗糖：
你说：太苦了。
从窗外望出去是杨梅林，
再过去一些是丘陵，裸露的白石
接着是海：
海水太苦了。
六
还记得你
把饼干装在兜里
带回来给我
但是已经碎掉了的事情吗？
那时你懊悔不已
后来你就把兜里换成了糖
甜滋滋的，使牙齿发疼的糖
他们还在吗？
我在你虚空的兜里掏啊掏
掏出来一把死掉的蜘蛛
他们还在吗？
在安陵园里
我们把你的骨灰盒郑重地
放到那个预约好的方格里：
不在了。有什么东西
正在碎掉；
我们点燃了四只香，
使那些烟在空气中融化
夏天、雪糕和你假牙的战争
我们磕了四个响头
起身，抽烟、谈笑。
“最重要的事情做完了。”爸说。
在寂静的安陵园里，
只有打火机咔嚓数声，
树叶摩擦着树叶，
你在一片小小的方格中微笑，
比你死去的时候胖了一点年轻了一点。
201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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