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诗人张执浩说：“我们对诗歌的评判经常会在两个向度之间游弋：一是写得好的诗人，一是很重要的诗人。前者往往低调，沉潜，只依托文本呈现。”
在《神的家里全是人》里，张执浩精选了40位均属于前者的当代诗人，并逐一解析。宿刊从本周起，不定期刊发。
“
一方面诗歌依然是我们这个愈来愈世俗化的国度里惟一具有神性的艺术载体，具有拯救世事人心的奇妙力量；另一方面，从事现代汉诗写作这项工作的人已经不再具有神秘性，诗歌的世俗化倾向既拓展了诗歌的内部空间，又让这个空间显得过于杂芜和凌乱，亟需反复梳理，才能保持它应有的格局和活力。
”
巫 昂 ： 创 作 不 应 受 到 限 制
在一首题为《诗是》的短诗中，巫昂提笔就写道：“诗是抢来的/从一堆垃圾里捡来的/过得太好的人写不出诗/诗趴在你的后背，她的胸前/唯有失去和永远失去才可以喂饱它”。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我自然是看不见自己“后背”的，“她的胸前”我也没能看清楚。“唯有失去和永远失去才可以喂饱它”，这是诗人在茫然四顾之后洞悉到的诗歌发生学的秘密，但她采取的方式却是通过生理上的直观反应。作为百年新诗史上最为成功的诗歌流派之一“下半身”中的一员大将，巫昂的写作一开始就充满了杀伐之气，如同她在《干脆，我来说》中所使用的语调一样：“干脆，我来说/那些草已经长不动了/它们得割/割到根部……”，直接，精准，酣畅淋漓。与当年她的那些“战友”不同，巫昂作品中的力量并不以粗鄙、莽撞来获取，她的“冒犯”更着眼于精神上的特立独行，旁观与对峙，尽管她也写性，写肉体的欲望，但我们从中读到的却是诗人对现实世界的揶揄与嘲讽，是一位孤绝的女性在男权世界里的桀骜不驯：“你就是送上门来/供我伤害的”（《男性们》）。
2008年初，《汉诗》第一卷出版。为了寻找一位与《汉诗》的气质定位相匹配的“开卷诗人”，编辑部内部曾展开热烈的讨论，开列出了一份几乎囊括了当年各路当红诗人的大名单，最终确定巫昂作为女性诗人的代表第一个出场，一次性推出了她的24首诗，其中就包括了后来成为她代表作的《犹太人》、《干脆，我来说》、《我最亲爱的》、《耶稣》等作品。选择巫昂并不是妥协的结果，而是对她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独立、自由，不迎合，不将就的态度的激赏。事实上，这也是《汉诗》后来一以贯之的态度（私下里我们称之为“非暴力，不合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注意到巫昂的写作已经由早期的激烈变得柔和了许多，但是，对抗性依然存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增加而变得和缓，只不过她采取了一种规避的方法，如同她后来在那首《写给朋友的信只需要一行》的诗里所写的那样：“谁的衣服落在我这里/开春后请拿回去/人不要来/来封信就好”。这首六行短诗可以看着是巫昂目前的心境写照，淡然，却不冷漠，用一种迥乎于从前的语调呼应了她早年在《我最亲爱的》那首诗所流露出的急迫和焦虑：“我希望有人给我写信/开头是：我最亲爱的/哪怕后面是一片空白/那也是我最亲爱的/空白”。你看，同样是一封“信”，诗人对待它的态度已经大相径庭。
《犹太人》是巫昂广受好评的一首诗。这首诗的视角开阔而细致，涉及到了一个特殊种族的历史、文明和日常，最终呈现出了令人唏嘘的命运感。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过，当代中国诗人似乎不擅长处理与一些大词之间的关系，譬如写作者与“国家”、“民族”或“人民”等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们缺乏对这类词语的认同和亲近感，所以，在面对它们的时候，要么束手无策，要么生搬硬套，很难形成一种血肉相依水乳交融的写作。巫昂在这首诗里也使用了一些大词，甚至也采用了大量的铺排，但读者在进入的时候却毫无违和感。这恐怕得益于她曾在美国多年的生活经验，这些无比真实的细节构成了这首作品的纹路和肌理，使那些貌似空洞的大词得以精准地落地。事实上，巫昂在美国生活期间（或以之为元素）所创作的那批作品都多少具备开阔与细腻并织并举的特点，一方面是取自再也通俗不过的日常素材，另一方面它们制造出来的效果却令人惊悚，譬如《乳房》里的“□□和□□□”，譬如《耶稣》中的“蛋黄和蛋清”。
“我把三十六岁当作一个目标/那一年，我要比别的年份更强硬/我会成为你的母亲/为你牙床上的凹槽抹上细盐/那会有一点点痛/当你夜半哭醒/从被褥里伸出一双手/我就在隔壁房间/跟一个男人平排躺在一起/他决不会为你起来”。这是一首题为《三十六岁》的诗。我不知道诗人为什么要对这个年龄竖起一道心理警示牌，但我从她的另外一首《回忆录的片断》（四）诗里读到了这样的事实：“三十一岁/没有理由再拖下去/我在附近的郊区医院做了一次人流/出血无数/三十五岁/出版自己的第一本黄色小说/卖了一点钱/变成很有名的女人/三十八岁/坚持己见/被领导强行开除……”。作为一位对性别意识非常敏感的诗人，巫昂其实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命运，也早就意识到了“更强硬”之必要。磨损，击打，受伤害，巫昂用一种血肉模糊的写作见证了自我的成长，像一个不断地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的人，从前没有愈合的再也没有必要愈合，而那些早已愈合了的则如纹身一般妖娆：“那么长的枕头他躺在中央/太空旷太空旷/一列火车在深夜奔驰而过/撞飞了两头矮胖绵羊”（《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附：巫昂诗选
巫昂，1974年生于福建，现居北京。曾供职于《三联生活周刊》，后辞职成为自由作家。出版有诗集《干脆，我来说》和《生活不会限速》。
干脆，我来说 干脆，我来说那些草已经长不动了它们得割割到根部，但一息尚存没有割草机我使用剪刀哪怕它钝到不行但哪次不是疼教会了我们大声叫喊刀刃上的铁锈每每胜过创可贴
乳房
在镜子前，经前
它们微妙的膨胀
从一对柔软的器官变成两个思想家
两人在对话在对话，越靠越近
互称□□和□□□
它们甚至谈到伊拉克和巴以冲突
以寻求相应的解决方案
需要性
需要性来让我软弱
需要坚定的交往
你的生殖器无人可以替代
需要你覆盖我
如国旗和棺木
犹太人 他们没有土地除了从不安稳的以色列他们没有建筑物除了哭墙他们没有声音除了嘶喊他们没有笑容除非弥撒亚提早来临他们没有国籍除了别人给的护照他们没有家除了妻子和孩子他们没有的，都在自己身上每个人分担二十六秒的犹太历史 他们本该有20亿屠杀成1300万他们要尽量多地生儿育女以备不时之虚由于祖上时常被害儿孙们格外聪明智商测试都会感到害羞 他们是这些东西的妈芭比娃娃、自由女神还有超人他们也是这些东西的爸嚎叫、二十二条军规以及星球大战他们很衰也很有钱他们不受待见但非常强悍 总有一天他们的服务器会比头顶上那点星空宽阔无法GOOGLE他们会比雨人还会算火柴棍儿比最穷的穷人还会躲避殴打他们是所有房子里，永远的房客自备牙刷和睡衣最大号的家具竟是手提箱 他们在十岁左右就学会了奥斯威辛生存术从下水道抠出面包渣和泥吞下学会在黑色的硬壳纸下面过夜神经兮兮地打个小盹儿醒来爬到钢琴前挣扎着做完最后的乐章 他们不允许没干完活儿就吃饭，或辞世
创作不应该受限制 创作不应该受限制去掉那些刺或枝蔓爱也不应该受限制这让你有十分的把握爱一个残疾人爱一个死于1791年的男性爱他黄色的眼睛和麻木的手指爱他就像爱月亮那永恒、黄色而麻木的天体静静地悬挂在眼前他跟它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楼顶
我在楼顶给你打电话
那里才有信号
我们聊一聊昨天彼此都做了什么
独自做了什么
和别人一起做了什么
这是恒星的节奏
恒星死亡后有三种归宿
变成白矮星，中子星和黑洞
我们正身处一个无名黑洞
它吸收了一切
包括光线，时间飞逝
和浅薄的悲伤
写给朋友的信只需要一行
写给朋友的信只需要一行
看鸽子，只需要抬头
谁的衣服落在我这里
开春后请拿回去
人不要来
来封信就好
便宜又好用我站在楼底下望向十三楼那个装着一整套生活的悬棺起床后，男人吃了好多馒头女人已经洗了一缸衣服她俯看我，匆匆忙忙地我的头顶上挂着他们的腊肠又咸又油的水一滴，两滴都没有命中要害第三滴开始燃烧第四滴是血
孩子
我没有孩子
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从十九岁到五十五岁
每一个都视若己出
德兰修女教会我为穷人擦拭身体
我的穷人
是精神上的，我的身体
是精神上的
张执浩，1965年生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著有诗集小说集多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多种奖项。
插图/Gerard Musy
编辑/茶曦
《神的家里全是人》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5月第1版）【文由“宿写作中心发布，2017年8月10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