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孩子们躺在床上,柔和的钢琴曲缓缓流淌。
弟弟搂着我,小胳膊环绕我的脖子。背后哥哥见状,立刻将我的脸拌向他,也甜甜的搂着我。
那一刹那,我突然很幸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脸贴在孩子们的头上,蹭蹭他们的头发,再听着孩子们的话语:“妈妈,我就想抱抱你,喜欢妈妈身上的味道。”
我能有什么味道?只不过是洗澡时的几滴沐浴露罢了。
他们说到了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的姑姑。
01
姑姑是我的养母,我刚满月,父亲就把我送给了姑姑抚养。我的童年是她与姑父一起陪伴的。
我记得每天晚上睡觉前,也总爱搂着姑姑的脖子,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小时候,姑姑对我有点严格,每次我做了错事,她大眼一瞪,我就知道错了。与她相比,姑父却对我很宠溺,一般我要什么,他尽量满足我,那个时候的我,要的无非就是一两毛钱,舔根棒冰,喝瓶两毛钱汽水。
有一次,姑姑把花花绿绿的几张毛钱,塞在了一个罐头玻璃瓶。玻璃瓶就随意地放在窗户边的桌子下。
那两天,我的眼睛总望向那花花绿绿的瓶子,猜测姑姑的意图,是不是不要了?为什么放那?
过了几天,瓶子还在那,安安稳稳地放着。我猜测:肯定姑姑不要了,不然为什么放那?于是,我将里面的花花绿绿的几张毛票子拿走了,立即欢快地跑到村子的小店,买了几瓶汽水,分给了邻居家的小伙伴们,一起在树荫下喝个痛快。
我的痛快到了下午就变成了痛,姑姑发现瓶子里的毛票子不见了,眉头紧蹙,怒火中烧,厉声问我:“是不是你拿的?”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生气,吓得两手捻着裤子边,不敢言语。
她见我这样,更加来火,匆匆跑到外边,不一会儿,手里多了一根小长棍,冲到我面前,扬起手,就在我背上狠狠地打了两下,生疼,生疼。
原来,那是她钓龙虾、卖龙虾挣来的钱。
这是姑姑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02
非典期间,人心惶惶。谁家生个病,发个烧都心惊胆颤。家家屋子里飘着烧开的白醋味,还有母亲们准备的绿豆汤。
而我在这非常时期住在姑姑家,竟然感冒了,发了三天烧,吃了药,睡了,躺在床上,醒来时头依然沉重,无聊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亮光。
可是,窗外的这片光,总被一个人挡住:她那胖胖的身体几乎遮满了小窗的光,拄着一根拐杖,满头白发,苍老的脸,透过窗口看着我,口中喃喃自语。
有时她会拄着拐杖,“咚”一步,“咚”一步,“咚”一步,拖着她那动不了半个的身子,俯下身子摸摸我头,再摸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望向我。
这个人就是姑姑,她老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她六十多了。那也是她第一年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不能说话。每天吃力地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那次我高烧的三天。她总是这样遮住光,总是“烦”着我姐,咿咿呀呀地对她说话。堂屋里有时传来姐对她的不耐烦:“没事的,就是小感冒,过两天就好了,你老是瞎担心什么?” 她又呀呀两声,似说“非典”二字,我姐说:“非典怎么了,医生说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第三天黄昏,烧退了,我下了床,走到院子里,瞧见她,正一步一步走到邻居院前。转身看见了我,像孩子似的咧嘴笑了。
03
她刚得脑血栓那两年,怎么都难受,痛苦。一个平时勤勤快快、闲不住的人。突然动不了,说不了了。那种感受只有她知道。
起初,她不习惯,看见扫地把倒了,她哦哦呵呵,用手指着、比划着让人扶起;看见院子里种的南瓜,花该移接的时候,她更着急用能活动的左手指着、比划着、使命的“说着”,让家人知道该接花了。
有时,她只比划了一两下,家人就懂了,她高兴得如同得了奖,但更多时,比划了半天,家人也云里雾里,不知所向,她垂头丧气,家人也气馁烦闷。
后来,女儿们劝她:家里事,你不要再操心了。她摇摇头,没有答话。但,以后,她的言语似乎少了,更多的是与姑父“聊聊”。
姑父病重的那几天,骨瘦如柴地躺在堂屋的床上,被病痛折磨着,口中不断呻吟。她拄着拐杖,慢慢坐在床前,掖掖被,弄弄床单,然后看着他。
姑父没生病的时候,每天扶着她,挽着她一起在院子里、院子前的小路,来回踱步。他们相依的身影时常出现那露水没干的早晨,亦或夕阳降落的黄昏。
可是,姑父走了,女儿们又忙于生活。只留下她一人踽踽独行在早晨与黄昏。
04
两三年前,一场疼痛又让她失去了拐杖。能够活动的半个身也不行了,只能让家人扶起,才能坐在轮椅上;只能让家人推着,才能欣赏门外的风景。
今年的年初,她八十了。我们一家四口驱车参加她的生日宴。高速堵车,我看着天渐渐发黑,很急,怕错过了她的生日。
但,还是赶上了。屋里很多人,亲戚好友都来了,欢聚一堂。当我领着孩子们出现她面前时,她哦哦地咧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绽放了一朵花。
生日宴快结束时,亲人们都来到院子门口,搬来一箱箱烟花,准备放。带着孩子的亲人,赶紧找到疯笑嬉闹的孩子,拉到身边,准备欣赏烟花。
“嗤”“嗤”点燃了烟花爆竹,“哗”“哗”“哗”天空中立刻绽放着一朵朵富丽堂皇的烟花,一朵接一朵,争先恐后的盛开,消失。孩子们拍着手欢呼,大人们连忙掏出手机拍照,视频。
我也搂着孩子们在欣赏、感叹着这美妙的一刻。
突然,回首,一张张熟悉,一张张又陌生的脸在我面前晃动。却没有那张趴在窗户边遮住光那张担心的脸。
我忙把孩子们带到先生那里,走进屋子里。一张张酒席桌,杯盘狼藉,凳子横七竖八。我快步来到了里屋的一张桌子,只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低头抚弄着桌上啃下来的肉骨头。抬头看见我,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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