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起微凉,黄昏稍晚。
她别开身子,向后几步,躲开了他脂粉与酒香共盈的怀,耳边传来数声娇笑,莺声燕语中,满是她无处安放的慌乱与心疼。
到底是不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来的也许只有这般被风尘女子羞辱的难堪。
离开那烟花地,她举目望着那人烟熙熙的集市,心下一声叹息,泪眼朦胧时,只能苦吟一句: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
夜深人静,她看着枕边空荡荡的新被,终究被孤独填满了心扉,然那孤独,更像是寂寞。
二
院中小径跌满了花瓣,寒食节过,春还未尽,原想从此对花并对景,尽拘风月入诗怀,也可消解些惆怅,然而这春景,却去得太快了些,连百花也争相着落下,黯淡了一双眼。
独上阁楼倦倚阑干,忆起昔时,唇角微扬之时,难过忽又排山倒海而来。
原来这时,只能靠着回忆,才觉快活了啊。
大婚那日,她凤冠霞帔在身,他轻掀起她的盖头,虽未有情意缱绻的情诗,独那一句“我会待你好”,也让她对未来多了些期待。不喜欢又如何,若他能真心相待,此生,也该是圆满了的。
可大婚不过三月,他已成了烟花之地的常客。
三
明明还未动情,怎么就绝了呢?
她说:“人间何处无春色,只是西楼人未归。”
是啊,人间何处不是春色满盈,他回不回来,与她又有何干呢?可她到底是难过的,每日闲对阑窗写新诗,惜花嫌夜雨,多病怯东风,掩面轻咳时,手畔,唯一壶凉茶而已。那所谓的良人,终成了她人的良人,与她,再无情意。
薄薄的衣衾难耐五更寒凉,她枯坐整夜,听得一院海棠心碎,满庭杜鹃哀鸣,西楼西窗外,正是月落时,天啊,又将复黎明。
四
朝廷下了令旨,他携着一名风尘女子归来,他叫她什么她忘了,只记得他们二人兴高采烈地在她安眠多日的床榻温存,而后带上行囊,向着远处而去。
他被调去别地,却不曾想过要带着她,把她一人,留在了这举目无亲的伤心地。
无花解怨,冷月生寒,心灰意冷也不过如此。
酒壶打碎了几只,酒香却愈发浓烈,借着杯酒对月生感慨,醉眼朦胧,新题诗随着晚风飘扬而去,她看着那一纸墨白相间,忽而笑出声,笑声却满是凄婉。
五
又一次将诗篇洒向风中之时,围墙外来了个白衣如雪的少年,他挥舞着手中的一张泛黄宣纸,满面欣喜地看着已是微醺的她,欢声道:“这可是小姐你作的?笔触好生惊艳,能否让在下讨教一二?”
她笑得醉眼含春,唇角的胭脂却是血红的凌厉:“你若能把这坛子酒喝了,我便开门放你进来啊。”
少年惆怅了一会儿,义无反顾的从围墙上跳了进来,站在阁楼下仰着面看她道:“小姐生得好不俊俏,为何作的却是这般哀怨凄婉之词?”
她心里一动,却又很快冷了下来,强装镇定道:“你知道什么,速速离开,被人看见……。”
少年不顾她的逐客令,仍是看着她不依不饶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被人看见也不怕,我只想见见这诗的主人。”
真是固执得可爱呢,她想着,被他那一句“我就知道”彻底击溃了心中防备。纵是朝夕相处,也不如这一句来得让人心动吧,她所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懂她的人。
六
她作一首《牡丹》:妖娆万态逞殊芳,花品名中占得王。莫把倾城比颜色,从来家国为伊亡。
他细细品读着那两句,忽地抬头看她道:“你便是我的牡丹。”
她眉梢一抬,嘴角微微动着,固执地道:“我又不喜欢牡丹。”
他看着她的双瞳,眼底瞧见了欣喜,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那你喜欢什么便是我的什么。”
“你不害臊。”
说完,心底便忽地涌起一股暖流,是连喝完一壶温酒也换不来的融融暖意。
他懂得她字字句句里隐藏的小心思,懂得她深夜孤寂时想要借酒浇愁的愁闷,更懂得她满腹才情却无人可诉的委屈,于是,他成了她的解语花,成了她最孤苦无依时唯一的倚靠,把她的整个人包围自己温暖的怀中,化去了她一生凄寒。
七
游湖归来,她跳上阁楼,见他仍站在门外望着,思念顿生,奇怪得很。
她把他叫进来,心有惊惶地道:“明明你还在眼前,可我却怕你走了,想念得厉害。”
那喃喃细语将她小女儿的娇态展露无余,他便又留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掌心里疼爱着宠着,直到傍晚才离去。临走时她作一首不舍,折作相思模样,轻轻递给了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倒睡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遇到他,往昔的种种束缚都成了过眼云烟,她不怕别人猜疑的目光,更不怕那所谓的世俗礼教,只知道若失去他,余生便再难成活。
她还作了许多缠绵悱恻的字句,他看得好生欢喜,却是点了点她的鼻尖,取笑道:“你的满腹才情,原来都用在了这上头。”
她笑,软软地向他怀里倚了倚,仰头又是一个缠绵难舍的吻,轻声道:“只要是你,用在这上头又何妨?”
八
并非不曾想过将来,偶尔心事附着在眉梢,她便又回到从前那种孤苦无依的心境中,每一眼都写着慌乱。
她的慌乱,与世俗无关,与他有关。
他说他不会放弃,将她揽在怀里,目光似看着某个与她有关的场景,柔柔笑着,道:“待他回来,我便会将你迎过去,不会再让你留在他身旁受难。”
“若你能早些出现该多好。”她说,语气里满是心酸和惆怅。
他什么也没说,只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吻。
可他们最先等来的,不是她那个薄情的名义上的丈夫,而是她匆匆奔赶至此的父母。
流言蜚语几要将他们逼得祖上无光,容不得她如此任性妄为,先是责打谩骂,再唤回她那个薄情丈夫。那个男人在人前赔着笑,演尽了夫妻恩爱的戏码,可她低吟一句,他却笑骂着将她锁进了房间,数月不得出。
九
少年数次在围墙外徘徊着,她透过窗缝看他,哭得成了泪人儿,然再没有人可以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她不要哭。
她被带去另一个地方,一连数月,受尽了欺凌和嘲讽,连一个风尘女子也将她当成同类,笑她时运不济,笑她命途多舛,笑她不得与心上人相见,憔悴堪怜形若老妇。
纸上写满了哀怨和相思,那个男人却笑她是无病呻吟,将她的手稿悉数扔进池中,那里,还残存着他前一晚与美人游戏作乐倒下的美酒,酒香轻薄。
于是思念便排山倒海而来。
夜里她梦见那个白衣如雪的少年,泪打湿了枕头,半夜猛地惊醒过来,却只有窗前一帘幽幽月光作伴。恍惚着恍惚着,似听到有人在呼唤,踉跄着起了身,梦里少年的容颜便这样在她面前绽放出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于是她成了那诗中的家国,甘为他而亡。
十
再回到那个多情而温暖的地方,记不清是多久之后,只知道当自己再跃上阁楼,那围墙下,已没了当日的身影。
可她心里是暖着的,遍体伤痕掩不住她满身欢喜,轻描唇淡扫眉,一瀑青丝化作如月的美髻,再挽上几支他送的珠钗步摇,像是又回到了旧时光,小女儿初遇小情郎。
他在湖边等着,看到她眼底的憔悴与痛苦,心底满是心疼,恨不得即刻将她带走,可她尾随而至的夫君将她扯了回去,毫不留情地将她锁上了阁楼。
夜里她在纸上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再将那张纸往风中一扬,好似未来,便又多了些期许。那个男人陪着他新纳的姬妾在堂中饮酒作乐,她听到那丝弦声声,忽然想起游湖那日,他站在船头用玉笛轻轻吹出的一曲缱绻,慵懒,却满是情意。而那堂中的丝竹,不过是三五小儿胡乱拨弄而已,与那日的少年玉笛相比,总是俗得叫人难以忍耐。
可那个男人,从始至终也不曾想过要放了她,纵是不喜欢,也要将她锁在身畔,只因她那做官的父亲和显赫的家世。她是官家小姐,自幼养尊处优,性情聪颖,若能遇一有情人,才算不辜负了上天与她的才情。
可世事,哪有这般轻易地就让人如了愿?
十一
明月早划过柳梢,黄昏后的人儿却再也没能相见。
白衣少年独自走过了曾去的湖泊与石桥,又去到那院外围墙下,满眼尽是落寞不成相守的苍白,那满腹才情却无人识得、满目温柔却无人能赏的佳人成了回忆,成了此生再不能圆满的遗憾,满满的都是难过与心疼。
昔日那些写尽了人间风流、恋人多情的诗词化作了灰烬,他看到他们指着那风中的灰烬低声咒骂着她的不贞她的不羁她的一切,却不知那灰烬里,写尽了多少人间鲜有的美好,从此世上再无她。
多情若斯,生在无情的俗世,岂是悲剧一词可比拟之?
在那个烟雨迷蒙巧画湖的季节里,朱淑真从桥上一跃而下,跳湖自尽,化作一缕幽魂,从此佳人难再得。
如此,也算是死在心爱之人的怀中了吧。

朱淑真,一个才情不输李清照,却远不如李清照出名的宋代才女
自号幽栖居士,书画造诣之高有“闺中之秀,女流之杰”的美誉,多情而才高
她的一生,先甜后苦,和乐美满的童年与寥落飘零的青年
爱而不得,叫人心碎,却偏又忍不住为她的才情惊叹
若你喜欢,可一阅之
最后,化用她诗中的两句作结:
春光正好须云雨,可惜当时枉用情。
微信号:raozhias
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