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因其名著《恶之花》，而给人怪异的印象，潜意识里以为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可是近日又读《巴黎的忧郁》，竟发现他有一颗非常温柔仁慈的心，他的敏感细腻，洞幽烛微，令人悚然，堕泪。诗人之目，诗人之心，不就是见世人所不见，思世人所未思，言世人所不能言么。就像杜甫在长安所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波德莱尔置身喧嚣巴黎，所见的，不是繁华，不是喜乐，而是异乡人的孤独，老妇人的绝望，小丑的眼泪，一个老艺人的潦倒，咖啡馆门外穷苦父子的眼神……
有一篇《人各有其怪物》，读过多日仍令我无法释怀。诗人的眼睛，真是让人惊悚惊骇啊。他说——
在辽阔的灰色天空下，大片平原尘土飞扬，没有路径，没有草坪，没有长蓟草，也没有长荨麻，我遇见好几个弯腰行进的人。
他们每人都背负着一个庞大的怪物，重如一袋面粉、一袋煤，或者罗马步兵的装备。
然后对怪物的描绘，让人不敢直视。他说，那背负怪物的人，对自己将走向哪里，一无所知。而且，他们对背上的怪物，也一点都不觉得愤怒，就好像那就是他们自身的一部分。他们那一张张严肃而疲惫的面孔，流露的也并不是绝望的神情。在忧郁的苍穹下，他们一步步踏入像天空一样凄凉的尘土，径直前行，就跟满怀希望的人一样。
诗人说，有一段时间，我执意要参透这种奥秘，但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冷漠袭击了我，给我巨大的压力，比那些身负怪物的人的负荷还要沉重。这也就是说，诗人他自己也是身负其怪物的。每次置身人群，就想起波德莱尔这句话。环顾四周，谁不是负重前行？恶人背负着他的罪恶，善人背负着他的道德，富人背负着他的财宝，穷人背负着他的贫穷，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一身轻松。但是，那一张张面孔看起来毫无区别，我们普通人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你无法推知谁的负荷更重些。只有诗人和上帝知道。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据说这是芥川龙之介说过的。我没读过他的小说，也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但从写实的角度说，人生就像一句波德莱尔。生活之阴暗、丑恶、悲惨、沉重，在他已书写殆尽，人人都可在他的诗里找寻到自己的位置。
二〇一九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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