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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再见陈先生时,天已入夏。
自打三月以来,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白日昏睡,夜里咳嗽,身子实在撑不住了,于是便日日闭门谢客。
陛下好像来看过我,不过我也没见到,只觉得隐约见他来推了推我,我没有动作,他便坐在我身侧,将我的被子拉了又拉。
陈先生也奇怪的紧,每日都要来我府上看一看,我终于决定见他一见。
虽说入夏,我却冷的发抖,狠狠披了狐狸皮,才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秋英给我添了热水,撇了一眼陈先生,冷哼了两声。我找了由头,让她退下去。
陈先生反倒和颜悦色,比之数月前,大有不同。
我无可奈何道:“秋英这丫头,随我多年,在我面前总会是有点任性了,此后若是没了我,怕是要多少吃点亏。”
陈先生坐定,回答我:“秋英怕是和多年前的夫人一样吧。少不经事家族庇佑,欢喜憎恶都挂在脸上,在下看您二位都是福厚之人,即便多少吃点亏也是要苦尽甘来的。”
我不置可否。
只是这苦尽甘来,我怕等不到了。
他又道:“许夫人,数月前,是在下口不择言,冲突了夫人,只是这世间,除了夫人,怕是再也无人能助我寻得苏将军旧事了。苏将军一生正直,在下实在不能相信他会做出那般骇人之事。在下诚心,山河可鉴,还望许夫人不吝指教。”
我喝了一口茶,听到外面淡淡蝉鸣,终于叹了口气。
此时不说,怕是我日后,要将这些个往事带进坟墓,随我托生至下一家,再陪我熬煎一世。
陆
出生在将门,从小就需习武这自是不必多说,父亲早年在沙场上落下旧疾,又只得我这一个女儿,所有的希冀都在我身上。
我正是在那满身重担的时候遇见苏奇。
他同我家境相仿,年龄相仿,性格相仿,想法相仿。我俩一拍即合,偶尔一起愤愤诉说对父亲的不满,偶尔一起做点幼稚无聊的事,偶尔去偷个鸡捉个狗,随后再被父亲们一起责罚。
后来,我们就定下了姻缘,即使我们二人郎无情妾无意。
很快我们一起在清风楼遇见阿穹,并迅速成为狐朋狗友。
那时候鬼知道他是不受宠的民间落难皇子,鬼知道后来皇子们斗得两败俱伤让他捡了便宜,鬼又知道他登上帝位就翻脸不认人。
我们苏关两家对他可谓掏心掏肺,对他一路辅佐,不可谓不尽心。
他刚登上帝位,就要苏奇为他奔赴抚远,平定边疆战乱。
苏奇二话不说,领大军出发。
不过半月,就有消息说苏奇有难,我心下着急,领了兵亦快马加鞭赶去。
可是我刚到抚远,就被副将软禁,他说众所周知,苏奇叛国,而我,就是来领命斩杀苏奇的。
我被喂了药武功尽失,瘫在椅子上无法动弹,亲眼看着苏奇倒在我面前。
苏奇倒在地上,眼睛渐渐迷离,我跪在他身侧,什么也不能做,一边狠狠摇他,一边大哭。
那一瞬间,好似数年前,我们被逼在墙角,是那样无助,那时候有个阿穹来救我们。可是现在没有阿穹了,只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我趴在他耳边,听到他说:“小关……为什么,你问他为什么……他若说他错了,便代我……原谅他。”
最后我竟是连苏奇的尸骨都没有收,怒气冲冲快马加鞭回京质问阿穹。
我抵达京都之时,元气耗尽,我撑着几口气,问他缘由。
他只说:“苏奇心怀叵测,与蛮军勾结,意图谋我皇位,好在关卿心中大义,拼死护我江山,挥泪斩奸臣,虽元气大伤,武功尽失,可从此你便是我朝忠臣良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怒极反笑,坐在殿下久久不语。
他与苏奇,相处十载有余,怎么可能不懂苏奇为人?
元央二十三年,他第一次遭埋伏,苏奇挺身而出,为他挨了一剑,此后每到刮风下雨苏奇的腿就麻木难受。
元央二十五年,他被人投毒,苏奇在冰天雪地里背着他求医,跪在竹林外整整一日。
元央二十九年,夺嫡形势日趋严峻,苏奇在他身侧守着寸步不离。
昭平元年,苏奇身负重伤,为了他不顾一切冲锋北蛮。
那样的苏奇,自然有人喊冤,可是他一一驳回,终于无人再发声,苏奇就成了罪人。
我央他把苏奇尸骨带回,好歹有个归处,他终于答应。
苏奇尸骨回京,百姓对其唾骂鄙夷,另一边又赞许陛下仁心宽容。
也是那时候,我明白,陛下说谁有罪,他就是罪人,什么证据什么证词,都是凭他一槌定音。
他忌惮我和苏奇,苏奇得人心,苏奇有势力,他害怕,他害怕他攥在手心里的东西,会有一天成为苏奇的;我虽为一介女流,奈何家世武艺傍身,他便要废了我,好让我此后安生。
可怜我和苏奇没得一日安稳为他征战,可怜我和苏奇无数次对他的鼓励,说他终有一日,君临天下,福泽百姓。
他是君临天下了,苏奇倒与世长辞了,我也成了废人一个一个了。
他到底想没有想过,那样的苏奇,会去争夺他心心念念的皇位——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了。
于是很快,我就放弃了苦口婆心劝诫陛下,我不再希冀他为苏奇翻案,我只待有朝一日他能认错。
那时父亲已经辞世,我终于一无是处了。
之后我嫁给朝中一个没有地位的许姓小官,那人老实木讷,不喜说话。我同他相敬如宾,同天下所有夫妇。数月后,夫君觐见陛下遭刺客袭击,为救君主不幸丧世。我也因为这些原因冠着许夫人的名头苟活至今。
我多次不知何去何从,可我总梦到苏奇,他说:“你去问问阿穹,问他知不知道错了。他若说他错了,你就原谅他。”
我笑着同他讲:“阿穹不再是那个阿穹啦,他很要面子的,他肯定知道错啦,你就原谅他吧!你忘了吗?他救了我们诶!”
苏奇仍旧说:“你去问问阿穹,问他知不知道错了。他若说他错了,你就原谅他。”
我应下他,这一问,就问了很多年。
可是阿穹,他从未说过他错了。
柒
陈先生起身,准备离开许府。
我叫住了他:“先生,那人是陛下,你真的要写?你要知道,你写了这些事,只是在揭陛下的短,况且你又没什么所谓的证据,难以服众,届时,你即便不死,便也没什么活路了。”
他又答非所问:“夫人,你同陛下之间……可是有情?”
我想也没想,狠狠摇了摇头。
他转身:“夫人与陛下多年来,互相不喜,又互相忍让。你是苏将军旧人,他也容得下你,他杀了苏将军,你也容得下他。”
我答道:“先生错了,饶是苏奇死而复生,他也断不会让陛下偿命。至于我,妇人一个也是废人一个,哪能再做什么叛国之举?”
陈先生呵呵一笑:“夫人啊,你们这些情分,我可真不懂。”
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挡住了光,又渐渐让出了光。
我又坐下,回答道:“不,先生懂。不然先生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为苏奇正名。我看先生你,十分眼熟。”
他有点惊讶,微微转过身来,把夕阳切开。
“夫人此话何解?”
“大概十年前,我和苏奇在一家酒楼外面碰见一个少年,他衣衫褴褛,被几个家丁追着打,苏奇去询问了缘由。原来是陈家主母怀疑她的一个庶子手脚不干净,要用家法惩戒。这庶子竟然颇有骨气,说不是自己做的,抵死不从,就闹成了这个样子。苏奇是个爱管闲事的,当即就要报官,还劝慰那庶子,让他宽心,说自己会为他做主。至于后来,我便不得而知了。”
陈先生苦笑一声:“许夫人好记性,在下便是那庶子,苏将军那时对我说,等我功成名就,之日他登门恭喜之时,我二人再把酒言欢。”
我叹了口气道:“只是可惜,他未等到你功成名就。”
他又向我端端正正作了揖,拱手之后出门了。
我看着他坚毅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突然喉咙里奇痒无比,我开始重重咳嗽,欲张嘴唤秋英,倒是血水喷了一地。
视线逐渐模糊,我听到秋英的声音:“小姐……我去找陛下……”
捌
近来朝中事物有点多。
先说这史官陈卿,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非要说七年前苏将军是被冤枉的,并没有什么通敌叛国之说,这皇帝勃然大怒,说陈卿胡说八道。
再说这许夫人,可能听了这个消息一时受不住这般压力,当夜便撒手人寰。
最后是这皇帝,本来死活说是苏将军罪有应得,可是很快改口,又说自己冤枉了苏卿,又举国哀悼七日。陛下整整七日未曾露面,再现时,竟苍老了不少。
这其中玄妙,世人哪能知晓。不过倒是养活了一众说书的。
其中有一说法很是令人信服。就是这皇帝陛下,大义仁慈。当初陛下受了苏将军一点恩惠,后来即使他通敌叛国,皇帝还是软心肠把他的尸骨带回,现在有机会为苏将军正名,当然不能放过。
众人这般那般合计,结论就是说皇帝英明,皇帝仁慈。
堂里有个跑腿的白了一眼,轻声哼:“除了得到这头衔,他还有什么!可怜了苏公子与小姐……”
还没等发完牢骚,就有人喊:“秋英!麻利点!”
说书先生还在唾沫星子乱飞:“所以说,我们这皇帝……”
后记
我是贱婢所生,刚生下来母亲就因无人照看而死。宫里有嫔妃与生母关系要好,三叩九拜求父皇留下我。
父皇心中不喜我,时常冷落于我,于是宫中奴婢也不把我当回事,时常打骂我取乐。
宫人有个嬷嬷心底善良,叫我公子;也有人事不关己,见了我不说话也没反应;更多的宫人是总瞧我不顺眼,受了主子责骂,非要狠狠踹我两脚才作罢。
后来我为了躲宫人责骂爬到一辆不知名的马车角落里,之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就是外面的世界。
在宫墙外,我有了名字:阿穹。
小关和苏兄都这般唤我。
他二人待我极好,给我买吃的,为我找住处,还为我送来一年四季的衣服。
我本愿意这样生活。我真的是视他二人如生命。
有次他二人遇到泼皮无赖,我也怕的要死,可是心下一狠,道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二人受委屈。
在宫里,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阵仗,左右不过三五个人形成一股势力就去欺负他人。
很快有御林军赶来,小关扯着我的手,哭着说:“阿穹,你个死阿穹,你怎么这么能干啊。”
我心下一动。
后来阴差阳错,我参与夺嫡,谋划,刺客,暗杀,诡谲,是他们二人,一起陪着我,护着我。
有次我中了毒,苏兄带我寻南海神医。那时候是冬天,滴水成冰,山路陡峭,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了很远。
我醒时,小关握着我的手,笑着说:“阿穹,你醒了。”笑着笑着,泪就流出来。
然后她说:“你莫要忧心,我和苏奇,会一直陪着你。”
我告诉自己,我这一生一世,都要待他们好。
世事难料。
他二人,那样形影不离,有说有笑。
我有时觉得,我甚至像一个局外人。
眼看着大业将成,眼看着他二人的婚期越来越近。
我开始难受,我开始讨厌苏兄。
可是我知道,我最不能伤害的人,就是他。
很快,苏兄领兵去抚远。
去时,他说,阿穹,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到清风楼吃酒,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笑着应他。
不过,我希望他不回来。
苏兄,别回来,你可一定,要死在那里。
宫中嬷嬷问我:“陛下,可是喜欢关家小姐?”那嬷嬷是当初在宫中待我甚好的人。
我不回答。
嬷嬷说:“陛下,您如今九五至尊,自然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可是陛下您不要后悔。”
我说不会。
等我接到密报的时候,还是动摇了。
密报上说,苏奇勾结敌军,意图毁我王朝。
我希望他死在战场上,是堂堂正正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不是这种阴谋诡计,不是这种死不瞑目。
我知道,有人要陷害苏兄。世间千万坏人,苏奇也不会是其中一个。
不过,我不打算给他一个公道。
小关得知消息,说一定是苏兄遇险,要去营救。
我答应了她,派人和她同去。
我要让苏兄死在她眼前,我要让她对他彻底死心。
可是,我不知道她对他,本来就没那样的心。
原来这么多年,我错的那样彻底。
当初我给她下药,致使她武功尽失,后来她又不愿调理,身子便愈来愈差。
终于,她在有人为苏兄翻案的时候撑不过去了,我知道,她活下来这么多年,都是为了还给苏兄一个公道。有人翻案,她自然放心,她放心了,身子便承不住了。
那夜,她咳嗽不止,却仍旧说出那话,多年不变:“陛下,你知道他死前怎么说?他说他苏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明。他无愧于皇帝,皇帝负了他!皇帝负了他啊!”
我告诉她,我就是一个坏人,我对不起苏兄,我对不起她。
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喜欢她,我真的喜欢她。
从那个春天里,她拉着我的手开始。
她犹如五雷轰顶,久久不语。
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死,只想求你认个错。你说你错了,他就会原谅你。你自始至终,终于不愿意认错。”
我执拗道:“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有错,不是我的错,他不死,你就不能是我的——即使你现在也不是我的,可是没有他——”
她顿了顿,终于道:“陛下,天气炎热,陛下早些回宫吧。”
说罢,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终是一动不动了。
秋英撕心裂肺大喊一声:“小姐!”接着是痛哭。
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不行了。
我想去推开秋英,可那丫头有劲的狠,抱着她的尸首瑟瑟发抖,不让我碰一下。
那丫头哽咽道:“小姐……陛下……小姐自始至终,只喜欢陛下呐……小姐近来常常梦到……您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苏奇将军曾同小姐说,等朝局稳定,就与她解除婚约……他二人曾约定……等到抚远一战过后……小姐就向您表明心意,然后再给他苏将军找个美貌的老婆……”
此番是我五雷轰顶,再说不出话来。
我心口宛如压了整座宫殿,气血不顺。我失魂落魄走出屋子,看见焦月的明月,听到满院的蝉声。
脸上一阵凉,我抬手,惊觉面上已挂满了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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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惜
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春夏秋冬,我都极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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