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山 17

作者: e56b82ed43bb | 来源:发表于2019-01-03 00:50 被阅读32次

俞年说的大事,就是上北京。

到了每年的八月初,新生的名单公布了,闰炀楼填充进一批新人。他们都是我们的老同学,如今进了普通班,像妈妈说的那样,“做了龙凤的孙子”。

更孙子的是他们挑了一个响晴天去军训,这时我们就全体去北京玩。九四班因此得以多存在六天,玩完了大家好聚好散。

妈妈还是没有跟我去。她送我到校门口,看着四辆唱着歌的大巴爬出校门。大巴是日落时走的,送我们到沭江火车站,在这里才有直达北京的火车。搭上车时,已经入夜了。四个班包了六车厢的卧铺,床像鸡笼一样热热闹闹叠在一起。我分到的是最顶上的床,从梯子爬上去,往里一钻,脚心正对着空调,鼻尖能碰到天花板。俞年和我隔了三排床。我赤着脚跑到他那里,下了两局飞行棋,就回来睡觉了。

时间估计是午夜,我被火车震醒了,一睁眼,看见天花板还压在面前,就觉得不爽快。脚趾头被吹得冰冷,我把被子踢到脚底,塞住空调口,可还是睡不着。翻了几下身,决定起来,爬下床,走到窗边,这才发现不是午夜而是早晨了。已经有不少人起了床,在过道里泡方便面吃。再过一会儿,太阳也上来了,车子一震一震的开始减速。我赶紧跑到俞年的床边推他:“快起来,到了。”

京城果然是京城,火车站都大许多。站外是一座大钟楼,楼上飞着鸽子,远处高高低低不知立着多少玻璃房。这样的盛况,我也只在鬼城的靖炀见到过。英文和带鼻音的普通话,卖报纸和卖冰棍的叫声,共同弥漫在这城市的空气里。

我们和新的大巴接上头,放下行李,就一路走到故宫去了。

那一天的人很多,是被人流推着进去的。我抓住俞年问:“刚才进来那门叫什么门?我被挤得没看见。”

他说:“是太和门吧。”

“真奇怪。我一直以为是从天安门进,从午门出的,因为有一句话叫‘推出午门斩首’。”

他笑:“错到天边去了。马上解散了,我们找个地图,看看午门在哪。”

这里才说完,前面就宣布解散了。老师说:“带好手机,看到偏门不要乱进,小心迷路。半小时后还在这个广场集合。”

我们两个就去找地图,找着找着不知到了哪里。这是一条小街,右边一排朱红的院门,门上挂着几块广告牌。游人也很少。我跟他一直往前走,转进一个偏门。我说:“记好了从这个门进来的啊,回来还走这里。”路又在前面分了岔,成了安静的小巷子。巷里只有我们两人走着,走了很久还没到头。

两边是清一色的院门,全都上了锁。我掰开一条门缝朝里面看。俞年问:“看到什么了?”我说:“没什么,全是杂草。”

我走开,让他也扒着门缝看。我瞧了一下表,发现过了一刻钟,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这时才发现回不去了。倒着往回跑,是三岔路口,左右看起来都一样。我问俞年:“刚才从哪个方向来的?”他摇摇头。于是猜了个右边,闷着头继续跑。越跑越不对劲了,我说:“好像不是这条路呀,我记得原来的路是有广告牌的。”他说:“先跑到顶再说。”

路到了头,我们出来了,看到的不是广场而是一片树林。大树底下人挤人,那边还有假山在喷水,只见一块牌子赫然写道:御花园。

我急了,拉起他回头跑,边跑边说:“反啦,那个路口应该左拐的嘛。”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班长的电话。他问,“达万奇,你去哪了?俞年在你那里吗?”

“在的,在的,我们马上到。”

“就差你们两个了,快点啊。”

我身上热得直流汗,无意间捏紧了俞年的袖子。他说:“这下子迷路了,真回不去怎么办?”

我装出笑嘻嘻的样子:“回不去就回不去,留在这里当皇帝。”

这次走了左边的路,好像对了,我们又看到了零散的游人。路也重新变宽,一边出现了朱红的院门,有了广告牌。我大松一口气。从偏门出来,终于回到广场,四十几个同学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呢。我们跟在队伍最后面,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接下来去的正是御花园。别人都挤上去看那树和假山,我碰了碰俞年的手,他会意了,两人互相看着就笑了。

花园之后没什么可看的,草草地出了后门。故宫的直线距离不长,看来真正要命的是两边的小巷子小院子。我想要是再走远些,恐怕转六天也转不回来了,不免有些后怕。我站在马路边,说:

“皇帝也过得很痛苦吧。这么多路,怎么记得回家的呢?”

“难道没有人领着他?……你真是比皇帝还操心呢。”

“我一直在想,皇帝的灵魂是不是还住在这儿。皇孙、皇子、皇兄、皇叔,一家人全是皇帝,各个朝代的皇帝在一起打架,那才有趣呢。”

俞年笑得停不下来,往我背后一指说,“你看那个皇帝来打你的嘴了!”

“皇帝在哪里?”我一回头,没见人影,却见四辆大巴开来了。我笑着把他一推说:“走吧。”

晚上并没有旅馆住,住大学宿舍。

我没和俞年分在一间,但我私下里顶替了他舍友,领了钥匙和他一起上楼。四人间住得很舒服,唯一不好的是厕所。水龙头装在茅坑正上方,洗澡就要岔开腿站在坑上洗。

我洗着头发牢骚:“这学校真是绝了,就不怕学生洗澡的时候掉进坑里。”

俞年在门外说:“说不定大学厕所都这样呢。”

厕所的门合不上,我已经让他搬张凳子顶住了。洗完后,我在门上敲两下,俞年就把凳子挪开,放我出来。然后他再全副武装地冲进去洗,我替他守门。

这样轮流洗了四个人,把衣服搓了搓晾起来,只等着睡觉了。

我坐在俞年的床沿上,他在教我打一个踢足球的游戏。我才刚上手,每次和他踢都是二比十、三比十。玩了三局,我气不过了,往床上一倒,要挠他的痒。他一把推开我说:“你不要乱来啊。”

“我玩得不好,以后可别找我了。”

“没那回事,你的技术比电脑强多啦。”

话还没完,日光灯跳电似的灭了,同时外面走廊响起一片惊叫声。隔壁有人大骂“他妈的,澡才洗了一半”,我们听得噗哧一声笑了。我摸黑找到手机,爬回自己床上,可是谁也不想睡。四个人叽叽喳喳一直聊到十二点。

第二天是爬八达岭长城。

昨天在皇帝家看够了朱红,今天已经满眼是绿了。长城像条白蛇,蛇头咬着蓝天,一溜人从那身子直直地踩上去。

台阶是很陡的,有时要手一撑才跳得上。到了最险的地方,我干脆两手伏下来,四足爬行。俞年在背后笑:

“万木,你好像一只狗啊。”

我说:“汪,汪。”

他一拍我,说:“万木,跑呀。”我便跑起来了,像一只在长城上撒欢的狗。

登了顶,路中间有一块大石头,刻着“好汉坡”。袁伟业和白寅正站在下面拍照。俞年也排队拍了一张,他又问我,我说我不要。“好汉坡”的后面就是便利店,我们一人买一根老冰棍,在店背后找个没人的角落,咂吧咂吧地吃。

太阳很大,山风也很大,吹得城墙呜呜地响。正对面是另一座高山,云把影子投满山上,那山像一只绿皮黑斑的大狗。我舔着冰棒说:

“这下才算见到市面了,可惜咱们靖炀没有这样的山。”

“白银山就不算山。”

我们都笑。俞年的冰棒笑得一抖一抖的,滴在了他手上。我忙往后伸手,从包里抽出纸给他。俞年看着我说:“你怎么把书包也背上来了?我竟然也习惯了,一直没发现呢。”

“是啊,我也习惯了,大概背了有一两个月了吧。还真像你说的那样,背上了,长成壳子,就脱不下来了。我也不用叫万木了,只好改叫万年乌龟吧。”

又是一阵笑。冰棒吃完了,俞年抓住我包上的松紧带,说:“揪你的乌龟尾巴。”又往书包上一拍:“跑呀。”

我就拖着他跑起来,从那长蛇般的城墙上一溜烟跑下去了。

第三天去了北大。未名湖的水比青木河还青,而且无需排队观看;清华就很难讲。当天晚上,四个班主任都神情严峻,千叮万嘱地要五点起床,样子像是要去和清华打仗。我们回来宿舍,依然两脚岔开地站在坑上洗了澡,我又陪俞年打一会儿游戏,就提早睡觉了。

第四天我五点钟醒了,一看俞年还在呼呼地睡。我披了件衣服,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叫他。他睁眼瞧瞧我,又睡着了。我叫醒其他人,自己刷过牙,表上已经五点一刻。可俞年还躺着。我跳过去,两手掐住他脖子,使劲地晃了几晃,嘴里叫:“俞年,俞年。”

俞年翻翻白眼,好像很生气;他翻过身背朝我。这时已经很晚了,我只好躺在他身边,一边晃他,一边上去抱。俞年忍不住了,问:“干吗啦!”翻个身想赶我,一睁眼,发现我就在面前,两人四目相对,鼻子顶鼻子,他吓得“哇”地大叫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肚子上挨了很重的一脚,就滚到地上去了。

我躺在床下嗷嗷地叫。俞年一骨碌爬起来,对我喊,“你又来了!还睡我的床!”

“你不肯起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时间吗,我到时候会自己起来的呀,别人的床怎么能乱睡……别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我!”

他跳起来穿上衣服,在厕所里关了一分钟,冲出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下去了。

五点半了,大家好像都没起来,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俞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两手捏着拳头。我追上去,边跑边说:“俞年,对不起。”

“这次我不原谅你了,请把‘对不起’抄两百遍吧。”

“连个桌子都没有,去哪里抄?”

“那就回家再抄,开学以后交给我。”

我一愣,心里像翻了一缸醋,问他:“我怎么开学交给你?你以为我们还能分到一个班吗?就算分到一起,就一定能再做同桌吗?你要骂我,尽管在这里骂完。我回去辛辛苦苦抄出来,结果开了学连你的人影都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办呢?”

他也愣了,过好久,才轻轻地说:“那,那你不要抄了。”

“来吧,回去踢一局足球吧……我三比十让你赢……”

“车来了……”

我们在车上没有玩足球,我们各自坐着想心事。这样默默地吃完了早饭。清华的大门出现了,门前是一条浩荡的长街。初升的太阳下有几百个人头冒着热气,队伍一直排到百米开外。

我把书包垫在地上,盘着腿坐下来,摸出飞行棋盒子说:“俞年,下棋吧。”

他低头看着我,终于也蹲下来:“下吧。不过别让你妈来帮忙,我不需要帮忙。”

“我知道。她不在这里。放心吧。”

“那我先扔啦。——六,出一个。还是我的。——二点。”

“一个四,出不来。你继续。”……

下着下着,太阳爬高了,变亮了,升到中天了。

两个人在清华大学的门口,下了一上午的飞行棋。

最后两天,又去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地方,鸟巢、科技馆、国家博物馆、各种各样的大学食堂。但我总是有点兴味索然。我知道每从大巴的车门进出一次,我离告别的时刻就又走近一步。

直到所有的进出进行完了,我又站回到来时的那个车站外。漆黑的钟楼上依然有鸽子在飞,高高的橘红路灯照着人流涌动的大地。在这路灯下我不得不和俞年告别。他的家人正好在河北,马上会来接他;他没法和我们一起回去。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一次告别,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我想讲话,又讲不出口;想握一握他的手,最终也没有握。我看着灯光下的俞年,他被照得浑身发亮,成了一个红通通的俞年。

他的家长在叫他了。

俞年拖起他的小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送到我手心里。上面写着“北京——靖炀”。

他说:“这票送给你,你如果嫌上铺冷的话,就睡我的床吧。”

“嗯。”

“那,我走了。”

“嗯。”

他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我像是呆了,再回过神时,人群像洪水般席卷了过来,俞年已经不见了。

我心里空荡荡地上了火车,把东西堆在自己那里,又找到俞年的床。在上面坐了坐,却怎么也睡不下去。我帮他把被子叠整齐,床单的四个角都拉平,爬起来对着这个空位看了一会儿。然后,依然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还没熄灯我就睡了,我希望能一口气睡个饱。但我还是被火车震醒了。光着脚从梯子踩下来,发现还是半夜。窗外有另一辆火车掠过,空气像吹箫似的呜呜地响。车子过去了,就什么声音也没了。远处的连山逐渐低矮下去,星星开始发光;而面前只剩下一片深青色,这是一望无边的南方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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