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炯}
有些话该说的一定会说，只是时机不同而已。
阿生拉着我来喝酒，他先灌了一瓶，然后有些醉意地和我说起那段空白的时光。
我知道他的不告而别一定有原因，从他回来的憔悴样子我也猜得到他在外飘荡的日子有多累。某些事情经历过后再提起来，会把情绪控制地淡很多。
我不认识铭哥，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从阿生的叙述中，我猜应该还不赖。那样的兄弟能遇到也是挺值的。
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个体。都难以了解别人内心深处的想法，也不会企图去看别人遮在很多层面具后的伤疤。因为，有些伤疤，一旦揭开，或许就再也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其实我挺开心的，余生还愿意和我提起他的那段过往，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他依旧没有说。
关于小曼，关于他自己，关于那段时光。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我们能坐下来，喝喝酒，跨过那一年半空缺的光阴。在黑夜灯光下，依旧感受着人间烟火气。谁又管得了谁的无奈呢，都是凑合着就生活着老去了。
孤独的形状，盛大到可以包容下整个光年漫长的宇宙，又随时渺小到无处不沾惹尘埃。难以名状，却真切地将每个生命包裹。密不透风，无微不至。
在它面前，我们声音喑哑，目之所及皆是盲区。憎恶又依赖，喜怒无常，终也无法与自己达成和解。
我们记得浩瀚无际，也记得无声无息。却已然忘记，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襁褓里的模样。
{余生}
我又要了两瓶啤酒，示意陈炯继续喝。我接着说我的。
我做的是一份影视编剧的工作，因为大学还没有毕业，拿不到文凭，工资就不高，但我无法选择。
而铭哥的生意也逐渐走上正轨，他几乎每天都会告诉我今天卖的要比昨天多多少，但是没过几个星期，有一天晚上铭哥很早就回来了，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以后每个月都要交一千元的“摊位管理费”。”
我问铭哥“打算怎么办？”
铭哥说，“我就是不交，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他们要是动手的话，我就报警。”
我说，“要是报警有用的话，早就有人报警了，不会现在还那么猖狂。”
铭哥说，“那是他们害怕打击报复，没人敢报警。”
我没有再说下去，铭哥是个倔强的人，他肯定不愿意给人低头，他的自尊心此刻成为了最大的武器。
过了几天，那几个人又找到铭哥，开了辆面包车直接把他的摊位抄走了，还把他打了一顿，说什么时候给钱了，什么时候把东西还给他。
铭哥最后报警了，但是事情一直没有进展，坐吃山空的他很快等不下去了，只好向那群人低头给钱。
铭哥虽然给了钱，但心里一直都憋着口气，他对警察仍抱有希望，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他这样想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调查取证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要是警察与那群人有勾结的话，那些人也不会不知道，难免继续找他麻烦。
这件事过了一个月后，铭哥兴高采烈的告诉我说，“你看新闻了吗，有进展了，我上新闻了。”
我问“什么新闻。”
《记者卧底揭开天通苑地铁站外隐秘“江湖”》——就是这条，铭哥指着手机屏幕给我看。
我问他：“什么情况。”
铭哥说：“前几个星期，有个女孩开始在那里摆摊卖袜子，就在我旁边，说是自己实习期间做兼职，实际上是个记者专门来调查黑社会收摊位费的事，起先我不知道。
后来，那群人来管她收摊位费，我见她一直坚持不给，那群人要有动手的气势。我担心被他们打一顿，毕竟是邻居，又是个女孩子，相互照应一下应该的，我就帮她给了，因此有了证据，后来就上新闻了。”
后来那群人被检察院起诉，被法院判了刑，但铭哥并没有开心多久，因为天通苑地铁站建了巡逻警服务站，已经不允许无证商贩在那里摆摊了。
这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我问铭哥：“你今后怎么办？”
铭哥说：“我要去惠丰街北口那里卖”。
我说：“为什么去那里，是不是有点远了。”
铭哥笑着不说话，从他春心荡漾的那张脸上，我猜的出来八成和姑娘有关。在我的追问下铭哥终于承认，沈倩在那里上班。
沈倩就是那位记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沈倩的名字。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会听到这个名字，它不再是一个无关紧要，冷冰冰的代称，因为每次铭哥说到这个名字时都会包含着不同的情绪和意思。
“我和沈倩要去看电影，你说，穿这件怎么样，袜子是要深色还是浅色的？”
铭哥说这话时满含期待，还有兴奋。我们住的屋子空间有限，衣服都是叠起来放在箱子里或者床下节省空间。
铭哥提前一天会把他所有的看起来不错的衣服用衣架挂起来。等到穿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褶皱，他更像一个姑娘一样挑三拣四地问我怎么穿看起来更好看。
铭哥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他一直对感情都有节制和理智。他清醒地知道以自身的条件和家里背负的债务来说真的很难能找到愿意和他同甘共苦的姑娘。
但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一陷入真正的感情里，思维就会变的混乱，理智被热血沸腾吞噬了。
我曾见过沈倩一次，前年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家住东四四条的胡同里。一个彻彻底底的北京姑娘，母亲多年前因病去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兄妹俩读书的费用都是靠父亲开出租车赚钱来的。
我和沈倩那次见面是在铭哥的烧烤摊上，就在她上班的报社附近。
沈倩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感觉漂亮的姑娘，身体有种内在的特质，不似香水的浓烈，更像是紫檀清香，可这种清香需要用心保养和幽雅的环境空间来来维持着释放的。
我说，“你知道铭哥为什么会来这卖烧烤吗？”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上班，你不是和他说过吗，你经常要加班赶稿到后半夜，附近又没什么吃的”
“别开玩笑了。”
“我说真的。”
沈倩突然不说话了，她有意无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把目光撇向在那里忙着烤肉的铭哥。
她自然知道铭哥每天来回要骑上四个小时的自行车来这里。曝光了那件事之后她和铭哥成了好朋友，经常来这里吃宵夜照顾铭哥生意，如果之前是有的是感激，那么现在是感动。
在感激和感动之间一定存在一种催化剂，它叫心动。
可是成年人的爱情里从来不只有感动心动，不是你情我愿的在一起后就能天长地久。爱情败给了柴米油盐，败给了现实，可终究它是败给了我们自己。
铭哥和沈倩确定了恋爱关系不久后，沈倩他爸让沈倩带铭哥回家吃饭。
在饭桌上，沈倩他爸旁敲侧击地打听铭哥的收入，家庭情况，还有学历。这让铭哥心里很不痛快，因为如果直接问出来，铭哥还能坦坦荡荡地承认这些他都没有。
但这样拐弯抹角的态度反而让他很难为情，在打听的差不多后他爸就以冷淡来表达自己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态度，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有天铭哥突然问我赫尔博斯是谁？
我问：“干什么的？”
“聊天时沈倩提到的，听起来像是一个作家。”
我想了想说，“你说的是博尔赫斯吧。”
“好像是。”
“你去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铭哥正在听刘若英、孙燕姿的歌。
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风格了。”
“沈倩说她喜欢，我就找来听听，唱的都是什么啊，还没田震唱的好呢。”
此刻我才意识到，他和沈倩之间的感情最大的问题不是沈倩他爸，不是家庭环境，而他们之间思想情趣上的隔阂。
铭哥只听说过韩寒郭敬明，不知道三毛王小波，他知道田震，不知道孙燕姿，知道贝多芬，不知道披头士和变色龙。
不出我所料，没多久，沈倩提出来和铭哥分手。沈倩说她迫于她父亲的压力，她父亲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铭哥自然不肯就这样放弃，他又一次去沈倩她家想找她父亲谈一谈。
但铭哥被沈倩的父亲赶了出来，他说：“你能拿出30万彩礼钱吗，只要你拿的出，我就答应你们继续交往。”
铭哥自然拿不出。
“拿不出就赶快滚，别死皮赖脸的赖着，我最烦的就是你们外地人。要不是你们都来北京，这房价能涨的这么快吗，我儿子现在买房首付都付不起。你难道还能把我女儿绑走不成……”
沈倩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爸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她一直拦着他爸别说这些。但不管用，沈倩只好反过来叫铭哥先离开，找个时间再和他好好谈谈。
再后来，沈倩和铭哥见了一次，他们谈了什么，铭哥没和我说，总之，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铭哥和我说要离开北京，在前一天晚上铭哥和我喝了一顿酒，他问我吃什么。
我说就吃你的烤串吧，还剩那么多，扔掉怪可惜的。我们就在阳台上架上烧烤架，摆上桌子椅子。
铭哥依旧一口烤串都没吃，只顾着喝酒。他也不是想一醉解千愁，满含心事，就不在乎喝的是什么了。
铭哥说，“我把北京想的太可爱了，把自己想的太坚强了，我以为可以靠自己的努力生活就会变的不一样，什么都会有可能。生活是不一样了，我尝试着去改变了，我也爱过了。可是那又怎样，我仍是在生活中挣扎。”
我说，“你想的太悲观和绝望了。这只是你目前的状态，或许将来有一天真的就不一样了也说不定呢。睡一觉再想想，太阳始终会升起的。”
铭哥说，“我知道太阳会升起的，可是我现在仍处于黑暗之中，谁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是吧。 ”
我突然觉得铭哥的这句话好有深意。他算是一个失败者，还是一个悲观者？
是啊，谁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北京让他看不到希望，让他伤心。既然是这样，何不选择离开？这不是逃避和绝望，而是去找寻另一种可能。
铭哥就这么走了。收拾行李，我也走了。
说的差不多了，我看了陈炯一眼。他低着头，但我知道他一定听得很认真。
快十二点了，我看了眼手机。我把钱放在桌上，拉起陈炯，走，咱俩兜风去。
我把我的摩托骑得飞快，在黑夜里就只听见摩托的突突声。
陈炯跟在后面，喊我“阿生，悠着点儿，你喝的不少。”
我回头喊“没事儿，很晚了，没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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