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
吴老大以同事的身份,和餐桌上的诸位吃饭,这也是总经理安排的最高规格的送行宴,答谢他对公司二十二年的奉献。
“来,一起举杯吧,谢谢吴老大这些年对公司的付出!干杯!”
总经理的玻璃杯底铿锵有力地碰了两下实木转盘的台面,木制的台面吸收了部分尖锐的碰擦声,只发出两声轻轻的“咚咚”,随后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咚咚”声,夹杂着七嘴八舌的“感谢”和“干杯”。
看着麦芽黄的玉液琼浆,杯口还有些微的细碎泡沫,在泡泡的表面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其中一个还是那个初入社会的青涩青年。他是以管培生的身份加入公司,做的是外检的检验员工作。每天桌子上的待检样品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山,按照主管的要求,该全检全检,该检关键尺寸的检关键尺寸,从埋头书本的大学生,到可以上手实操各种检测设备,中间隔的是无数的样品实测。而让他心理趋于成熟的是日常工作中的那些争吵,“那个样品怎么还没有检测完?”“这个样品怎么做得这么差?”“等你们检测结果安排生产呢。”……开始时谁来问,他都恭恭敬敬地按实应答,然而很多时候换来的是对方暴跳如雷的怒吼。渐渐地,他自己摸索出了说话应对的技巧,他也会报艰难,他也会让内部客户们自定义优先级……吴老大晃了晃酒杯,那堆积如山的样品就像那泡沫迸裂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殆尽。
“吴老大,Good luck. Cheers.”
"册那",吴老大在心里暗骂一句,在座的都是中国人,拽什么英语?这次举杯的是人事经理Nena,大冬天穿着裙子,露着大腿,不冷吗?每次见到人事经理的这副打扮他都忍不住这么想。大冬天露大腿这事儿,主要还是生活环境导致的,在家常年空调恒温,出门直达车库,下车又直接进办公室,因此感觉到冷的机会不多,但今天他们定的饭店需要在室外走一段,人事经理估计体会了一把“冷”,想及此处,吴老大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而后又极力压下去。工作上,吴老大由外检检验员转到产线做工艺工程师,由工艺工程师升生产主管,由主管升生产经理时,Nena还没来。他们从开始打交道就是代表的两个部门。
吴老大和Nena的第一次交手是产线工人加班时长的计算 。两年前订单急剧增加,吴老大带领产线员工加班加点赶交付,月底一算加班的指标,吴老大超标,Nena就找吴老大,“你们部门这个月超了30%还多,这样报给总部,肯定有问题。”“订单增加50%,我们产线加班增加30%再正常不过。周一例会上这个事情也汇报过了。”“加班时长公司是有指标的,就是超也得控制在10%以内,不然报到总部,数字太难看。”“这个指标再难看,也总比订单交付不了更难看!”“你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既然产能不够,应该从设备上入手,提高效率或者增加设备。”吴老大在心中暗晒,面上不露,“这些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当然知道,只是提高效率、增加设备都要投资,申请投资再采购至少要半年时间,怎么解决突增的订单?远水解不了近渴!加班是可以灵活安排的,可以立刻转换成生产力,解燃眉之急的唯一方法——眼下解决当前问题的唯一方法!况且工人多拿点工资,加班他们也愿意。”“但是加班时长超这么多是不符合公司政策的!”“政策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Nena火冒三丈,扶在桌子上的手微微发颤,而后一仰头,拂袖而去。吴老大抽了张擦了擦Nena手碰过的地方,瞄准纸篓,啪,一发入魂!吴老大满意地搓了两下手坐下,背靠在椅背上,望着Nena 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生产主管朱理推门而入,身子进来了,头还向后转着,半天才把正脸面对吴老大,吴老大“切”了一声问,“看什么呢?这么半天才回过神!”朱理左手指着门外,半八卦半担忧道,“刚才看Nena气冲冲地走了,狠狠地把你办公室的门甩上,吓得我躲到墙外侧了。你惹谁不好,非要惹这位?她英语好,在总部不是很吃香么!小心告你状!”吴老大不得不承认在外企里面,英语好绝对是一大优势,这点他提鞋都跟不上Nena,“没事儿,公司再讲文化,也得出货为先,加班的事情,总经理也知道。我难道不想控制?我难道不知道超标了?可事情得有个轻重缓急不是。”当着 Nena时吴老大倒是控制住了,这会儿说着说着倒来气了,看着朱理脸色暗含笑意,吴老大半握着拳头,敲得桌面咚咚直响,“你笑什么笑,要砍加班,也少不了你那份!”朱理肃了肃神色,“多谢老大帮我们顶着。”吴老大听了这话,气顺了很多,面色和缓下来,朱理往前凑了凑,忍不住笑,“老大,虽然我怕你得罪了她,对我们部门不好。我是笑难得看到她被人气成这样,一路见到的人估计都在猜是哪位英雄替大家出出气,想想我就忍不住啊,哈哈。”吴老大也被朱理气笑了,手指着他抖了几下,也没有说出什么。Nena是北美直招进公司的人,英语又好,公司里即使是平级的管理层,多是恭维她的人比较多,Nena自己也就更自傲了些,可说到底,吴老大拼劲全力加班加点出货,也是为了公司利益,为了这事儿和Nena争吵,他不认为有问题。
之前两年,国外工厂产能大打折扣,订单一下子转到国内工厂,而总部对于固定资产投资审批极其严苛,过程很是缓慢。生产要赶订单,吴老大不得不安排加班,这件事总经理是点头同意了的,因此对于Nena 的怒火,他也没太当回事儿。
眼前棘手的是订单预测依旧火爆,除了加班,一时半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拉着朱理一起到产线上实地观测,听着设备哐当哐当的声音,很安心!想到产出和订单的差距,再想想刚才和Nena的争执,下个月估计再拉总经理做挡箭牌也就不太好了。效率提升的项目年年做,能实现、方便实现的基本都做了,没有提升的空间。一时间有些头疼,下班时他把朱理以及白班的三个班组长留下,请他们一起到公司附近的餐馆吃饭,主要想要在一个轻松的非工作场合跟大家聊聊,看看能不能擦出思维的火花,谁能蹦出点灵感,想点儿“绝招”来解决加班时间和产出的矛盾问题。朱理干了一杯,把嘴里的一口酒吐咽下去,说“我来抛砖引玉,比如计时改计件。这工人积极性就大了,效率慢慢就上去了。”三班班长说,“怕报废率也会随之增高,代价更大!”高冲组长说,“那就再规定一条,报废一件扣多少钱的!”一班班长说,“那不又回去了,你要扣钱,工人速度又会慢下来。”……吴老大花了几百毛爷爷,最后也没有一个建设性的意见可以去试行的,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好办法,早就去用了,他本来也没有报多大希望,就是借此机会拜托几个人带好各自的小队伍,表达一下过去近两个月的辛苦和努力。
令他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Nena却总是明晃晃地针对他,很多时候也都不是大事,但就是琐碎的小事动不动都得弄到总经理那里做个决断,吴老大觉得很幼稚,就像幼儿园小朋友动不动就找老师告状一样,令他头疼。
当形势一片大好时,Nena平时那一套监管,无非就是平时多些小麻烦,也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影响。但最近半年的一些操作完全颠覆了吴老大二十年对外资企业的认识,这里面不乏Nena 个人风格对整个人事部作风的影响。
而今市场疲软,订单本就减少,国外恢复正常后,国内订单又急剧减少。产线的生产就像过山车,从顶峰一下子跌到谷底。产线陈姐来找吴老大,“老大,我们基本工资就两千多块钱,平时就是靠加班养家的,孩子上学,老人又生病了,做手术要钱用。现在加班没有,可是疫情管控的调班,调到周六,竟也不算加班,我们日子没法过,只能来找老大你了。”陈姐别扭地坐在墙边的凳子上。吴老大也很无奈,员工的稳定对产线非常重要,但眼下订单严重不足,人事已经在谋划裁员计划,可他暂时又不能跟陈姐明讲。前脚Nena 刚有些幸灾乐祸地找吴老大谈裁员,并且研判了每个人的劳动合同,提出让吴大大选出被裁人员,迅速调岗,逼迫员工离职……当Nena摆出一副“以公司利益为先”正义凛然的样子跟他谈这事儿时,他内心极为震惊,这还是他工作了二十年且引以为傲的外企工作吗?企业文化什么时候开始扭曲了?他第一次质疑自己的职业生涯……吴老大努力压制住个人想法,也只能安抚陈姐,“陈姐,现在公司订单急剧下滑,报表数字也很难看,公司也是没有办法,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毕竟我们一起工作这些年了。”陈姐翻来覆去告艰难,吴老大苦口婆心安抚加劝说,最后总算把陈姐送出了他的办公室。看着陈姐离去时那沉重的背影,内心很不是滋味,订单骤减,管理层的工资不受影响,可产线工人们的工资就和订单多少是一个趋势,前两年多开心,这两个月就多难过!
Nena 给出的任务,他怕难完成,事实上,他内心本就抵触反感!公司裁员就裁员,该怎样赔偿就怎样赔偿,人家拿到赔偿,也该找工作找工作,可为了不赔偿而使用手段逼迫,还让他“操刀”,他无论如何都做不下去。他还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公司裁员计划,本就有赔偿方案的,为什么还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手段。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但他也绝不做“操刀刽子手”。最后生产部门裁员就按照正常流程走了。其中有陈姐,是他特意选定的人,拿到一笔赔偿,帮她度过家里的难关,而后又帮她在朋友公司介绍了一份工作,才算心安。
“吴老大。”耳边又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叫喊,他才发现这次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赶紧对着Nena举了举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吴老大这次一口就放下了,刚才可是干杯的。”Nena觑着吴老大,脸上挂着笑,眼睛却很清冷。
“刚才老板说干杯,可你没说干杯啊。”吴老大故作不明,引得众人一阵哄笑。Nena又不好真认真给他讲解cheers的含义,只得忍下他的调侃,反正明天他就走了。
朱理怕闹不愉快,赶紧举杯把这个插曲岔过去,“老大,这一杯敬你,感谢你这些年的栽培和对我工作的支持,我先干为敬,你随意。”
朱理利索地干杯,吴老大也把杯子里刚喝了一口剩下的大半杯一干而净。Nena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朱理是吴老大的继任者,他的敬酒里都是真诚的感谢。
看着眼前的空杯,吴老大好似看到了十年前刚入职的朱理,更看到了二十二年刚入职时候的自己,在众人羡慕的外资企业拼搏努力,一步步升职,直到可以担当一个部门的经理,负责一个部门的运作。这些年里,外资企业的文化、运作模式、管理经验等等就像是随着杯壁被一点点倒入酒杯里的啤酒一样慢慢填充进他们的大脑,填满他们的工作生活。而如今,味道渐渐地变了,他不得重新审视。这里不再是他的理想实现之地。因此,他重新为自己打算,毅然辞掉了曾被无数人艳羡过的工作。
二十二年的这段旅程是时候结束了,这次晚宴就是为这段旅程划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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