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如一张黑毯包裹了十里桃林,除了值夜小厮窸窣的脚步声,尽皆一片清寂。
紫芳阁内,隐有人语传出。
“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你回来后就是一番魂不守舍的样子?难不成被那个狐狸精勾去了魂魄?”铁玲儿撇着小嘴,酸不溜丢地道。
“啊?哪有,你不要乱说。没有的事儿,只是——”
“只是什么?怎么不说了?”铁玲儿逼问道,“定是心里有鬼,乳臭未干的小子,还学人家害相思,真真不知羞耻。哼,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
“真的不是,我怕她怕得要命,又怎么敢想她?”云枫颇为无奈地辩解道。心说,要是你看到我昆玉戒里的那幅丹青,还不知道你怎么讥讽我呢。
他其实明白,自己没必要向铁玲儿解释什么,不过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希望她那样想自己。
的确,从芳草阁离开的路上,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穆桃花那副摄人心魄的身材,那不用说话,就能醉人肺腑的脸蛋儿,那把丹青递给自己时,款款传情的眼神,那给自己拔去桃花针时,柔软温热的触觉。
可一切都在他看到,那个对穆桃花百依百顺的,穿女人衣服作画的小生,交给自己的盒子之后,戛然而止了。他剩下的只有后怕,只有恐慌。
快到紫芳阁的路上,他借口如厕,打开了那个小盒子。里面有一块紫铜令牌,上面刻着“通天商行”的字样,再有就是一封血书,文字不长,却字字诛心。
“我本通天商行执事,只因那日‘群芳宴’上,说了几句铁血门门主千金铁玲儿几句溢美之词,却不想半路被穆桃花劫掠至此。随从尽皆被杀,我则暗无天日。
堂堂七尺男儿,她却逼我穿女人衣服,做女人打扮。只要她有空闲,必邀我作画,稍不顺意,就是一顿铁板鞭笞。
她常问我,她美也不美,我若说美,她则说,既然美,为何你在群芳宴上只赞铁玲儿那小妮子,显然是假话,我若说不美,她则说,如若不美,为何别人皆说美,显然也是假话,无论如何,一顿苦打,恕难避免。
她夜宿芳草阁,常差人唤我过去,衣物尽除,俯卧在床,媚态百出,许我目不转睛地看,眨一下眼,则是一鞭,一旦邪念萌生,稍稍逾矩,则又是一鞭。
目下,某苟延残喘,实是生不如死。万望贵人,持此书信与那令牌,屈尊去通天商行,寻二长老金若愚,令其设法相救(千万不可知会大长老杨玉清,恩人切记)。某泣血相拜。”
铁玲儿哪里知道这个中缘由,只当云枫被那穆桃花迷得五迷三道,说这些讥讽话,一则闲得无聊,聊解心宽,二则不忍心看如此忠厚憨实的少年,着了穆桃花的道。
殊不知,每次她讥笑云枫,云枫都腹诽:要不是你长得好看,那个倒霉小子,也不会赞你,要是他没有赞你,也不会遭这等无妄的罪,你倒好,竟说一些风凉话,取笑我,真真的过分已极。
他又想,铁玲儿若知晓此中就里,不知会不会跟父母翻脸,这美人胚子,坑人啊!
“已是四日了,你说那穆桃花在憋着什么坏水,怎么一次面都没露?”铁玲儿问道。
“一直不露面才好。”云枫说道,“这个人,忒也可怕。”
“哼!巴不得钻人家衣裙子里去吧,却反倒说些风凉话。虚伪!”铁玲儿意识到自己钻裙子的话,过于露骨,脸上早已红霞满天,亏得光线暗,否则才真真难为情。
“你再说这种话,取笑我,当心我先钻了你的裙子。”云枫被挤兑得,有些气恼,道。
“你敢,我,我——小小年纪不学好,不理你了。”
沉默。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急迫地要完成某种协奏。
“嗨,臭小子,你睡着了吗?”铁玲儿翻转难眠,对着窗户旁边打地铺的云枫,小声道。
“没,还以为你真有骨气不理我呢,母亲说女人最是口是心非,看来倒是真的。”
“刚才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穆桃花不是一个好女人,荒城人所共知,你不要受了她的骗。”
“哦。”云枫怨气登时消了,心底暖暖的。
“此番出去,你要去哪儿?找你师傅吗?还是继续历练?”
云枫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铁玲儿,心恐节外生枝,而且铁玲儿虽则现在看来,也不算太坏,可毕竟是荒外之人,他保持着本能般的警惕,所以把那日向穆桃花编造的谎话,也对铁玲儿讲了。她倒是没显出丝毫怀疑,只是云枫心底有些过意不去,和出于自保,对穆桃花扯谎大大不同。
“说不好,也许先找到师傅,再作定夺吧。”他心里想的,其实是找到父亲。
“也是,江湖凶险,你连至人境都不到,恐怕难以自保,独自在外行走,却也不妥。”铁玲儿道,“对了,你是怎么被抓到鬼窟的?想来你师傅找不到你,定会着急吧。”
“哦。”云枫突然想到了断魂渊,想到了穷奇。
“说来奇怪,那血魂玉到底哪里去了,难道鬼窟里,还有其它鬼物?此番父亲责令我和师兄去鬼窟,却是要收了些许鬼物,祭炼定魂幡,预备做见面礼,交予母宗特使。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但丢了血魂玉,还被穆桃花压做人质。父亲定会生我的气吧……”
这次轮到云枫脸红了。鬼窟里,小鬼兴许还有些,但那断魂玉却实实在在收在了昆玉戒里。他没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给铁玲儿带来了这么多麻烦,难怪人家当初要对自己要打要杀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云枫道。
“什么?”
“如果一个人,因为你的原因,被人抓了,过着暗无天日、猪狗不如的日子,你会怎么做?”
“当然设法救他,再赔上一句对不起。” 铁玲儿不明白,云枫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犹自想了想,道。
“哦。”
“如果,我是说如果——”云枫接着道。
“你的如果还真多!”铁玲儿轻笑道。
“如果一个人不小心拿了另外一个人的东西——一个顶好的东西,那个人背负血海深仇,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东西刚好可以让他提升实力,让他有机会从极度危险的境遇逃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那东西的主人,会怎么做?”
“既然是东西,总比不得性命重要,只要那拿了东西的人,通晓事理,待脱得险境,设法偿还便是,我若是那丢了东西的主人,也定然不再深究。”铁玲儿很认真地答道。
听闻铁玲儿如此言语,云枫如释重负,仿若大暑天,喝了上好的冰水,舒爽,痛快。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云枫压低声音,道。
“什么?”
“上次,穆桃花唤我问话,我遇到一个怪人,穿女人的衣服的男子,在给穆桃花作画……”
云枫把男子交给自己木盒,以及里面的东西,血书上的内容详细复述了一遍。
“那人怎生模样?”
“眉目清秀,面色白润,个头和我仿佛,七尺有余。”
“群芳宴,群芳宴——”铁玲儿若有所思,淡淡地道,“想是一个月前,兽灵门少门主黄世勋,不知从哪里笼络了颇有一些饲兽功夫的能人,名唤沙天的,故而邀约所谓‘荒城四大美人’,连同有一些头脸的青年俊杰。碍于情面,父亲命我赴宴,穆桃花当时也在,至于你说的那个出身通天商行,样貌相符的,八成是‘天机子’,真实姓名倒也不知,只是传说来自中天内陆,颇有一些背景。而且,那次宴会后,通天商行的二长老金若愚,仿佛来我铁血门寻过人。”
“是了,如此,定是你说的‘天机子’无疑!”云枫道。
“只是那天机子,修为已臻尊者境中期,在荒城鲜有敌手,而且智略无双,令通天商行,短短数年,财富倍增,势力暴涨,如此说来,莫不是遭了暗算?”
云枫想到血书上注明,不可把木盒交予二长老的话,心觉铁玲儿推断大为可能。
“唉,只怪那‘天机子’率性,赞了你美,却得罪了穆桃花,竟遭得这番待遇,委实太冤。”
“那你呢?觉得我美,还是那妖女美?”鬼使神差地问了这话,铁玲儿立时羞得无地自容。
“穆桃花很美——”
“哼!”铁玲儿听了,心里竟平白生出许多怨气。
“只是,美得如蛇似蝎,让人不敢亲近。你的美,宛若朝霞,给人慰藉和希望,却哪里是那穆桃花能比的。”云枫实话实说。
“年纪轻轻的,却品评人家女孩子,如此大胆、露骨,真真的不知羞。”铁玲儿嘴上虽然不饶人,心里却甘之如饴,倒似忘记,自己也不过二八芳龄了。
“然而,美色终是祸水,可怜那天机子,虎落平阳,惹来弥天横祸。”
“说不得另有隐情,那天机子不同常人,通天商行势力惊人,想来单凭穆桃花也不敢轻易开罪。你生生怨我长得——”铁玲儿想说“长得好看”,却说不出口,含混地道,“却真真的无理。”
是了,生得美,就活该背负祸国殃民的罪过,那天下才真真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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