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尼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离开巴塞罗那前的最后一天，是一场没有计划的旅行。
说好的雨并没有来，天气凉爽且晴朗。没有行程和计划，我有些焦虑，深怕自己错失这里的好景致。这种感觉，很像连日忙碌地赶行程，突然被告知今天没有功课，有些不确定和失序。但是，我还是想尝试下打破计划，期待下转角的意外。
于是纵容自己，以自身的节奏行走。
睡到自然醒，让身体充分休息。然后爬起来，出门，随意地闲逛。走上500米，便是巴塞罗那有名的兰布拉大道，一如既往的人多。美食店的老板招徕着顾客，享用一顿西班牙海鲜面；球衣店挤满了世界各国的球迷，挑选着偶像劳尔、费尔南多的球衣。
真喜欢这种烟火气。异想天开，如果以后要选择一个国家定居，毫无疑问会是西班牙。法国是精致而优雅的，但是带着距离感。荷兰是激情而热烈的，但是有些松散。而西班牙的放松与自在，最给我家的温暖。
这里拥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慢节奏。据说，西班牙人一年有200多个节假日，平均每个星期只上4天班。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一天吃五顿饭而且酷爱睡午觉，就连该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卡米洛·何塞·塞拉都说，午睡前必须“穿上睡衣、做过祷告、备好尿壶”。
这样想着时，不知不觉经过一个小巷，我从兰布拉大道转了进去。人少了很多，喧嚣也被挡在外面。走走停停，细细玩味，巷子里倒是藏着不少细节。
老旧的街道青石光滑，两旁梧桐夹道成荫。甜品店的橱窗陈列着五颜六色的马卡龙，书店的墙壁上悬挂着空间折叠的明信片，酒吧里一群人围坐着喝啤酒看球赛，小区的椅子上老人晒着暖阳聊着天。突然，二楼的阳台出现一抹明艳的红与黄，原来是西班牙国旗在风中飘荡。
穿过小巷，看到一家药店。门口停了一会，又走了进去。拿出手机，将“咳嗽”两字翻译成西班牙语给老板看。她点点头，给我取了药。18欧（约180人民币），的确不便宜。但是，我已学会听从身体的声音，在旅途中好好照顾自己。
不去担心经费的短缺，不去焦虑没有计划的行程，也不忧虑增加物件带来的困扰。经过一家Zara店，又进去为自己挑选了一件白色T-shirt。作为家喻户晓的西班牙品牌，我终于可以在此地购买它。是我喜欢的简单款，10欧的价格也合理。果然，旧的离开后，新的就进来了。
不知不觉走上很久，前面竟是一片海滩。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便随意找了家餐馆点了份海鲜汤。浓汤是牡蛎和白蘑菇熬煮的，吮吸起来非常可口。我像个小婴儿歪坐在露天的椅子上，身体懒洋洋的，呼吸逐渐放慢，一点念头也无，真是西班牙的慢生活。
周围的棕榈树在风里打下碎落的影子，夏季不知名的花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不远处的沙滩，有人在骑自行车、滑板、散步、遛狗、日光浴、聊天、发呆、游泳或打球。有个老人坐着轮椅，打我身边微笑路过。我的内心生出感动，生命太短，美好太多，有什么限制，让自己不去接触更多的美好呢？
在海滩呆坐了一整个傍晚，直到中秋的大月亮升到半空，才起身慢悠悠地往回走。穿过一个正在表演杂技的广场，我看到角落里有一家小酒馆前排着一列长队伍。好奇心起，上前询问排队的姑娘，得知竟有一场即将上演的弗朗门戈舞。
真喜欢这种转折，充满了未知的惊喜。更巧的是姑娘有多余的演出优惠券，慷慨地送了我一张。欣喜地接过来，跟着队伍走进小酒馆。里面打着红色灯光，宾客早已满座。墙壁大幅的海报上，卡门般的姑娘眼神热烈如火，红裙翻飞起舞。夜幕中，我在白日里放慢的心跳突突快了起来。
晚上八点，舞台上灯光慢慢聚焦，吉他和鼓点声渐起。男人粗狂的歌声从身体里倾泻而出，伴随着鼓点与击掌声，将内心深处的感情尽数表达，时而凄哀，时而热情，时而奔放，时而沉缓。安达卢西亚的姑娘，拍手和着节奏，快速踢踏脚步，与眼前的男人起舞，演绎了一场西班牙式的热情。
鼓点、拍手、脚步、踢踏、顿挫，这一曲弗拉门戈舞虽只有十几分钟，却仿佛那拍手和着我的脊椎，那脚步踢踏着我的双腿，那表情张扬着我的脸庞，那鼓点敲击着我的身体空间，生命的全部热情与力量，随着舞者一起肆意释放。
不合群的堕落贵族在很多年前，创造了弗拉门戈舞。他们用凶悍的表情、舞步和动作，挑衅着社会的束缚，舞动着自由的灵魂。我想，也只有这样的舞蹈，才适合卡门这样烈性而美艳的姑娘，口咬玫瑰，舞动一曲至死不渝的爱情，亦或是反抗一个羁绊压抑的社会。
她们顺从本性，主动追逐，挑衅规则，热情生活，潇洒放手。当其他国度的女人，还在守着晚归的男人洗手作羹汤时，她们早就一脸明艳抛去一记勾魂的眼神，投入恋爱的双人舞。而当激情褪去，她们潇洒地转身，毫不拖泥带水投入新的征途。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次旅行，有一种气质最想带走的话，那么无疑便是这西班牙的姑娘。吉普赛的女郎，就像带刺的红玫瑰，成熟而有力，懂得自我组织愉悦自己，而不是坐在原地，矜持地等待一场被女神般仰慕、被婴儿般照顾的被动式爱情。
爱情应该是一场双人舞，双方棋逢对手才是恰到好处。像一场战争，各自释放全部的魅力，不完成这场征服誓不罢休。在这场生命之舞中，你的肢体舞动，我的脚步踢踏，你的眼神勾魂，我的微笑摄魄，这才是两个成年人火花四射的对手戏。
而这场舞动中，最精彩的部分无疑是那追随感觉与本性的过程。在这个空间里，不再有周围人的声音和影响，他们既不刻意讨好众人，也不担忧缺乏掌声，既不令计划规则禁锢身体，又不害怕肆意失序带来不安。
他们只是去用心地感受音乐，真实地表达动作。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体，相信它会舞动出属于自己的喜怒哀惧，相信它会舞动出属于自己的生命步伐。这种感觉就像心理咨询室里不预先设想话题的谈话，任凭语言自发表达你的内心世界；又像是旅行中不预先设定计划的行走，任凭脚步自发探索这个外在世界。
在这种真实里，我们的生命之弦自发表达，在束缚与自由之间拉出丰富的韵律。如果说，西班牙白日的慢生活，带给我的是婴儿吮吸般的节奏，让我感到安全，放松，被爱。那么夜晚的这场激情弗朗门戈舞，带给我的无疑是一种噬咬、摁压，让我在这种快节奏中感到独立、力量和解放。
西班牙的慢与快，本身就是一场淋漓尽致的舞动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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