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闲话墙根下面的石头被磨得油亮油亮的，这里时常聚集着一群60多岁的老太太，77岁的董阿妹是闲话墙根人堆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寨子里唯一一个童养媳。
日复一日，董阿妹坐在闲话墙根下，有关于童养媳的回忆讲了一遍又一遍。
72年前，我被送进山里，那时候我只有五岁。
只记得我们家住在江边，父亲去参加什么斗争去了，时常不在家，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和大姐，还有两个弟弟，过得真不容易。
母亲怀三弟那年，父亲有天回来，给我收拾了两身衣物，便将我送到了大姨家。
母亲的姐姐，我的大姨，嫁在大山寨子里，家里有好多土地，但大姨嫁过去好多年也只生了一儿一女。
大姨家的生活，确实比我们家好太多，饭菜里经常能见到荤腥。
那时候，我太小了，并不知道来大姨家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能够吃饱饭了。
或者说，一开始，也许我只是寄养在大姨家的。但大姨只有表哥一个儿子，他们觉得，知根知底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闺女，总比外头娶回来的强，我就被当做了表哥的童养媳。
我同大表妹一同学习女工、做饭、挣工分，大姨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有时候甚至比表妹还要好。
16岁那年，我和表哥顺理成章地圆了房，婆婆又生下了二表妹。
17岁，我生下了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的大儿子，那时候全家人都很高兴，生儿子呀，就是生了粮食，生了金子，金贵着呢。
但那孩子命不长，八个月的时候，他发烧、腹泻，还没等到赤脚医生来到，他便没有呼吸了。
第一个孩子的逝去，家里长时间笼罩低气压。
19岁，我大女儿出生了，但女儿不值钱啊，家人并没有多高兴，我看在眼里。
大女儿快三岁时，我又一次怀孕了，我盼望着是个儿子。还没等到肚里的孩子出生，三岁的大女儿突然生了重病，治了小半年也没有治好，在夏天的傍晚，去找她的哥哥去了。
可怜那两个夭折的孩子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
22岁，婆婆生下小姑后的两个月，我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24岁时，我又生了个女儿。
婆婆开始急了，四处找了神婆、道士，给我和丈夫算命，给家里改风水，但我的肚子却不见动静了。
直到28岁，我终于生了儿子。终于，我在家里，在整个寨子里能够抬起头了。
30岁时，我又生了个女儿。
32岁时，我生下了小儿子，这一回，家里人更高兴了，对我也比以往更加好了。
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后来，从城里流传出近亲不能结婚的说法，说是近亲结婚孩子容易得怪病，要么瘫了，要么瘸了。
但我的五个孩子个个都长得很好，算不上聪明，但也不笨，我的人生也算圆满了。
老天爷看不得人过得太好，总要安排一些磕磕碰碰，安排一些磨难来考验人。
38岁那年，小女儿8岁。她生病了，烧得很厉害，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因病夭折，丈夫和我都下意识地学了一些草药知识，小女儿捡回了一条命，但脑子却烧坏了。
直到现在，其他儿女们都成家，日子过得都不错，小女儿还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女儿了。
其实，以前她也结过婚，怀过孩子的。都怪我没有好好照顾她，生孩子的那天，她以为肚子痛是想拉屎 ，去竹林里蹲了一早上，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孩子已经憋死在肚子里了，她自己也差点丢了半条命。
她那个丈夫，现在想想对她也挺好的，知道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了，从外边抱了个孩子送回来，让我帮忙养着，以后给小女儿养老送终。
可惜那时候我没能想到丈夫会早早去世，我也会变老，我以为我们能守护小女儿一生。便把她丈夫连同那个抱养的孩子赶出了家门，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的小女儿也再也没有了丈夫。
怪我，都怪我。
现在，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护着她。等哪天我不行了，我们商量好了，我就给她吃点老鼠药，让她跟我一起去下边找她爹，找她的大哥哥大姐姐，找她的孩子，也不给其他儿女留麻烦。
我虽然没有出生在这个寨子，但我在这里生活了70多年，以后死了，也要埋在这里的大山里，跟我夭折的儿女、跟我的丈夫埋在一起……
“阿妈，走回家煮饭吃了。”
我的小女儿叫我了，我得回家做饭了，明天再来跟你们说闲话。
董阿妹拄着拐杖，牵着她的小女儿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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