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子前,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他的小脸泛着红晕,呼吸均匀而平静,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头发,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在胸腔膨胀,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与母亲之间那条本应温暖永恒的脐带,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断裂、风化,化作我生命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童年:伤痕考古学
六十年代的某一天,我的父母—那个闭月羞花的女子和温文尔雅的男子—在时代的浪潮中走到了一起,他们的结合如同那个年代大多数婚姻一样,带着集体主义的浪漫与家庭意志的妥协,爷爷的独断专行成为这段婚姻最初的阴影,而我,作为导致父亲失去教师工作的"二胎",则成了这个家庭叙事中的原罪。
童年的记忆如同被暴力撕碎的画布,三个场景尤其鲜明地刺痛着我的神经,第一次试图亲近午睡中的母亲,我悄悄蜷缩进她的怀抱,却在睡梦中被掐醒,那种窒息般的疼痛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处决—一个孩子对母爱的本能渴望遭到了最直接的拒绝;第二次,被小伙伴欺负后哭着跑回家寻求安慰,换来的却是一顿毒打,因为我的"懦弱"让母亲蒙羞,这个场景塑造了我此后面对欺凌时的沉默,校园暴力对我来说不再是需要反抗的外在威胁,而是必须独自吞咽的生活常态;第三次,偷听到父母讨论让我辍学供哥哥读书时,我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那封求救信,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家庭中,我的存在需要不断自证价值。
我成为了家庭叙事中被定义的角色—一个不值得被爱的女儿,一个需要为父亲失业负责的灾星,一个教育投资回报率低的性别存在,这些定义如同无形的枷锁,即使在三十年后,当我已成为一个母亲,它们依然在某些时刻突然收紧,让我呼吸困难。
青春期:在缺席与诅咒之间
初中时期,母亲开始外出打工,她的物理缺席反而给了我喘息的空间,过年时短暂的相聚成为一场场小心翼翼的表演,我必须计算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可能引发的情绪爆炸;高中时,母亲两三年不回家成为常态,而她对我的诅咒通过短信穿越时空持续轰炸我的精神世界,"不得好死"这样的字眼从一个母亲指尖流向女儿的手机屏幕,这种数字时代的暴力比肉体的殴打更为持久—它被储存在云端,随时可以被回忆调取。
与此同时,我开始注意到那个令人心碎的比较,为什么哥哥能得到母亲的爱?为什么同样的行为,在我这里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在他那里却可以被轻易原谅?心理学家爱丽丝·米勒在《天才儿童的戏剧》中写道:"一个孩子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父母不爱他,他只能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这种自我贬低的逻辑深深植入我的心理结构,成为抑郁多年的人格基础。
大学时期,我站在父亲一边参与他们的离婚战争,起草诉状的行为既是出于对父亲的心疼,更是对母爱长期饥渴后的扭曲报复,当我在法庭上教哥哥如何阻止离婚时,我其实在进行最后一次绝望的试探—如果我们坚持不放手,母亲会不会至少看在血缘的份上留下来?答案是否定的,这场离婚不仅终结了父母的婚姻,也正式宣告了我与母亲关系的死刑。
成为母亲后的存在主义顿悟
当我自己的孩子降生时,一种深刻的认知颠覆发生了,抱着这个脆弱的新生命,我突然理解了真正的母爱应该是什么样子—它不应该有条件,不应该计较回报,更不应该成为精神暴力的工具,这种理解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效应,一方面,我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母亲;另一方面,我获得了自我救赎的可能性。
我的母亲或许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她的重男轻女、她对我的厌恶,可能正是她对自身女性身份不满的投射,但这样的理论解释并不能减轻实际的痛苦,当我高烧不退时她的冷漠,我大学毕业时她混淆的时间,爷爷去世和我婚礼时她的缺席,与舅舅家孩子结婚时她的积极出现—这些行为构成了一道无法辩驳的情感不等式,我在其中的价值永远小于其他家庭成员。
亲朋好友劝说的"生育之恩"论调暴露出社会对母职的神圣化想象,这种想象要求子女对母亲无条件宽容,却忽视了母职首先是一种伦理选择而非生物必然,美国诗人艾德丽安·里奇在《生于女性》中尖锐指出:"母亲身份是一种制度,旨在确保那些拥有生理潜能的人能够持续处于被控制状态。"我对"生育之恩"的质疑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对真实伤害的正当回应。
断裂之后的自我重建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关于财产和赡养的讨论全部围绕哥哥展开,我的存在再次被系统性忽略,这种忽略反而给了我一种奇特的自由—既然从未被真正视为女儿,那么我也不必再困于女儿的伦理枷锁,多年无法喊出的"妈妈"二字,现在可以永久封存了。
我开始明白,寻找"母亲为什么讨厌我"的答案可能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折磨,有些伤害没有理由,有些缺席不需要解释,重要的不是我为何不被爱,而是我如何在不被爱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爱自己、爱我的孩子。
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我刻意打破那些代际传递的暴力模式,当他午睡时,我守护着他的呼吸;当他受伤时,我给予安慰而非责备;当他表达需求时,我认真倾听而非否定,这些看似简单的行为,对我而言却是一场场精心的心理手术—用现在的健康关系切除过去的毒性记忆。
放弃作为一种自我关怀
最终我意识到,彻底放弃对母亲的期待不是冷酷,而是一种自我关怀,承认母亲可以有不完美之处,但当"不完美"演变为持续的情感虐待时,子女有权利建立心理边界,我的选择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清醒的告别—承认某些关系注定无法修复,某些伤口只能带着它继续生活。
怀中的婴儿在睡梦中微笑,这个不曾被伤害的小生命提醒我,断裂的脐带虽然无法重新连接,但我们可以培育新的生命纽带,我写下这些文字,不是为了控诉,而是为了见证—见证一个女儿如何在缺乏母爱的情况下,依然找到了成为好母亲的勇气。
祝她一切都好
也祝我真正快乐
这不是虚伪的和解,而是一个幸存者的宣言,我原谅我自己选择放弃,我允许自己不再被"生育之恩"绑架,我庆祝自己打破了那个恶性循环,在这个意义上,我与母亲的关系获得了一种奇怪的完成—通过彻底承认它的不可能性。
脐带断裂后,生命依然可以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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