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八月,按说才刚入秋,但东北天凉的早,太阳就显得格外珍贵。阳光洒在苇塘上,像笼罩了一层轻纱。水面闪闪烁烁,一片碎金。水极清澈,融了蓝的天,白的云。芦花儿开的蓬蓬勃勃,落在水里,缀成一片一片。苇塘里有鱼,鲤鱼、草鱼、白鲢,都有。夏天的时候,傍晚下好罾,第二天一早起了,能倒出十来条活蹦乱跳的鱼,拿草叶子穿了腮,拎回来搁点儿葱姜蒜一炖,香味飘出多远……
老勾站在水边,看着水里的天,水里的云,水里的芦花儿,身子暖烘烘的,很舒坦,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舒展开来。他就这么站着,啥也不想,眼神空空的,脑袋里也空空的。 一声清脆的“大哥”把老勾的魂儿喊了回来。一抬头,眼前站个俊俏女人,乌黑的短发梳的顺顺溜溜,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肩膀上背个包,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着,人却不认得。
1
娟儿起初没看见老勾,她只看见了旷野中这几间小小的野营房。房子的外墙上有个大大的花,一半红一半黄,她听柱子说过,这叫“宝石花”。她还知道柱子干的活儿叫物探,是找石油的营生。 她一大早从家里出来,坐了三个钟头的车,下车后又走了四五里路,口早渴了,看见房子,心里高兴,加快了脚步。娟儿走到野营房前,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四下看了看,见不远的苇塘边站个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娟儿走过去,喊了声“大哥”,倒把老勾吓了一跳。
老勾上下打量着娟儿:你是……? 娟儿笑了一下,说:我来找曹柱,我是他……媳妇。 老勾一听,赶忙说:哦哦,原来是弟妹,快,屋里坐吧。 娟儿迈脚进屋。也许是在外面呆久了,一进屋觉得有些暗。她定脚停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摆设。靠墙是三个上下铺,墙上挂着几件脏乎乎的红工衣。角落里摆张桌子,上面有散着的扑克牌、泡着烟头的矿泉水瓶,还有一摞搪瓷饭盆。 坐吧坐吧,坐下歇会儿。老勾说。 娟儿坐了。老勾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玻璃杯,拿暖瓶里的水涮了涮,又倒了半杯水,递给娟儿:走了那么远的道儿,渴了吧?喝点儿水。娟儿接过水杯,感激地看了老勾一眼。老勾说:喝吧,水味可能不咋好,从旁边水泡子里打的水,烧开了,——我们喝惯了。 娟儿喝口水,问:咋不见柱子呢?老勾说:他们测线去了,今儿活儿多,得晚点儿才能回来。我留下给他们做饭。都是你给他们做饭?嗯,我岁数大了,干不动重活儿,大伙儿照顾我,就留在家里收拾收拾,外加做饭。 娟儿想了想,说:那今天你就歇着吧,我做。老勾笑了:好,你做就你做,女人做的饭,香!
歇了一会儿,娟儿开始做饭。老勾掏出一根烟,坐在门槛上吸。娟儿干活麻利,袖子挽的高高的,露出白白的手臂,淘米、洗菜,搅动着水声,锅盆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勾的眼神就随了娟儿的身影转。 娟儿感受到了老勾的眼光,有些不自在,便没话找话:大哥家是哪儿的? 安徽。那么远啊,嫂子来一趟可不容易。老勾不说话了,半晌叹口气:老婆没啦……癌症。娟儿怔了一下,又问:家里还有啥人啊。还有个儿子。 多大啦?22了,该娶媳妇啦。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锅里炖着鱼,咕嘟咕嘟的响,小屋里充满香味儿,炉火闪动,映的娟儿的脸像花儿一样。
2
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还有说话声,嗓门都高高的,粗粗的,笑声像驴叫一样。听见声音,老勾站起来,说:兔崽子们回来了。娟儿直起腰,立定了身子,一动不动。车停下了,几个人噗通噗通跳下车。有人喊:老狗,饭做好了吗?今儿有酒!老勾迎出去骂一句:兔崽子,饿死鬼投胎啊。有人在抽鼻子:好香好香,老家伙做的什么好吃的?门一响,五六条汉子走进来,一样的穿着打扮,一样的满身油汗。看见娟儿,大家都楞住了,疑疑惑惑地看着老勾。老勾连忙说:这是柱子媳妇。柱子,你媳妇来了。大家发出一阵哄笑,七嘴八舌的喊“弟妹”、“嫂子”。连推带搡,把柱子拽过来。娟儿抬起眼,看见柱子黑黑的脸和白白的牙。柱子说:你来了?娟儿“嗯”了一声。俩人还没说话,有人喊:肚子饿瘪啦,先吃饭吧。一个队长模样的招呼一声,几个人便洗了手,围坐在桌旁,柱子拉着娟儿也挨自己坐下。有人打开两瓶“老村长”,酒味弥漫开来。转圈一看,少了老勾。 队长冲着门外喊:老狗你磨蹭啥呢,快来啊。老勾站在院里没吭声,不知道为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怪怪的。 有个叫小孙的眨眨眼,对娟儿说:嫂子面子大,你不请,他不进来。 娟儿走到门口,对老勾说:大哥,进来喝酒吧。 老勾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屋,大家又是一阵笑。
酒香,菜也好,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几杯酒下肚,脸红了,嘴也敞开了。队长说:柱子别老往弟妹身上瞅,今儿晚上这屋归你了,有的是时间。哥几个没意见吧?小孙说:必须滴,嫂子大老远来的……旁边的老李说:柱子好好跟弟妹汇报汇报,挣的钱、攒的力气,都交给弟妹,让弟妹高兴高兴。大家哈哈大笑。老勾没笑,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什么原因。娟儿低着头,抿嘴没说话,桌子底下可是捅了柱子好几手指头。
3
酒足饭饱,大家打着嗝站起来,有几个住隔壁,都回去了。住这屋的几个人,又闲聊了会儿,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了,就站起来夹着被子往外走。临出门,全都挤眉弄眼地跟柱子打招呼。柱子,我们走了。柱子,悠着点儿。柱子,明儿你小子可以歇半天儿。柱子不说话,只嘿嘿的憨笑。 老勾平时酒量不大,今天喝了有二两,脑袋有点儿木,站起来收拾碗筷。队长在院里喊:老狗,明天再收拾吧,不差这一会儿。老勾拍拍身上,对柱子和娟儿说:那我就走了,你们早点歇着吧。队长又喊:快走吧,人家的事儿人家知道。娟儿说:大哥慢走。哎哎,老勾答应着走出屋。
灯影里,几个人嘻嘻哈哈朝另一头的房间走去。天色尚未黑透,瓦蓝的天像个倒扣的球,跟地平线接缝的一圈还泛着淡淡的白。苇丛深处,不时传来几声水鸭子的叫声,凉凉的,透着寒意。几个人住的是间库房,没有床,堆着一些仪器和测绳,剩下的空地铺着几块草垫子,倒也温暖干爽。队长说:哥儿几个凑合一宿吧….就是挤点儿,也好,暖和。小孙说:那得看跟谁挤。柱子今晚行了,越挤越舒坦。又是一阵粗野的笑。队长捶了小孙一拳:你小子甭眼馋,赶明给你媳妇打电话,让她也来一趟,跟你也挤一宿。大家说说笑笑,被子一展,衣裳一脱,便倒在上面,整个屋里腾起一股臭脚丫子的味道。干了一天活儿,累了,一阵悉悉索索后,都静了。
过了一会儿,老李小声说:老狗,老狗,你睡了吗?老勾没吱声。队长说:老狗今天可没少喝,不知道又犯啥病了……早睡死了。老勾没睡,黑影里睁着眼,在想自己的老伴儿。老伴儿年轻时很勤快,很能干……有点儿像娟儿。他听见老李喊他,但他没言声,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老李又说:哎,小孙,你说……柱子这会儿干啥呢?小孙哧哧地笑了:还能干啥,捅咕呗……老勾仍不吱声。他想起了老伴儿生病后的样子,瘦瘦的,脸蜡黄,身子埋在病床的被子里,眼睛无助地看着他。老勾闭上了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流到枕头上,冰凉。 突然小孙翻身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的老李,带着一股坏笑说:老李,要不……咱俩……去窗根儿听听去? 老李也笑了:你小子熬不住啦?嘿嘿,走,听听去。 想不到老勾忽一下子坐起来:兔崽子,还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二人登时哑了。小孙说:敢情你……没睡啊。老李吭哧着说:我们……我们就是说着玩儿。这时队长插话了:行啦行啦,快别扯淡了,不累啊?赶紧睡赶紧睡,明天还得干活呢。老勾一翻身又躺下了,侧身向里,像跟谁赌气似的,背对着大家,他心里也不知道为啥发火。小孙跟老李摸黑对视一下,吐吐舌头,不吭声了。再没人说话,一会儿屋里响起了起伏的鼾声。
月光如水,照的大地一片银白。
4
吃罢早饭,干活的都走了,老勾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在广东打工的儿子打来的,告诉他,出事了!儿子在一家电子厂上班,昨天同宿舍的一个工友手机丢了,非说是他偷的。儿子脾气随老勾,倔,又拙嘴笨舌,越急越说不清楚,三言两语,动手了,一拳捣在对方的脸上,把鼻梁骨打折了。 事儿闹的挺大,把公安都惊动了。事后查清楚,手机是另一个人拿的。但是儿子把人打伤了,医药费得出,连检查带治疗,还有营养费、误工费,需要一万多。儿子没那么多钱,只能打电话给老勾,让汇八千块钱。 放下电话,老勾不吭声了。 娟儿问他出了什么事儿,老勾半晌叹口气:真不让人省心。
一天老勾都没怎么说话,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吸烟。他手头没那么多钱,也不想跟队上的人借,——他不想让大家对儿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事儿又不能耽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又想到了老伴儿,老伴儿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就交给你啦,好好待他,别让他受委屈。老勾的眼眶湿了。抬起头,看见蓝蓝的天上有几片云彩在飞…….
到了下午,老勾还是把儿子的事儿跟娟儿说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娟儿说,或许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这事儿窝在心里,难受。 娟儿听完也没说什么,只是陪着叹了回气。晚上的时候,娟儿把这事儿跟柱子说了。娟儿说:勾大哥不容易,自个儿把孩子拉扯大,到现在还是操不完的心。柱子闷头想了会儿,说:娟儿,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那天我给你的四千块钱,要不……先借给老勾?谁还没个为难遭歹的时候啊。 娟儿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柱子披上衣服,接过娟儿递过来的钱,出去了。
他走到库房门口,把老勾喊出来。俩人一直走到苇塘边上,柱子掏出钱,塞到老勾手里。老勾一看是钱,着急忙慌地往柱子手里塞,嘴里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想办法。 柱子一把摁住他的手,说:你能想啥办法?快拿着吧,先把孩子的事儿解决了,其他都好说,钱等你有了再还。老勾不坚持了,嘴唇哆嗦着,抬起手,狠狠地拍了柱子肩膀一下。月光里,看得见他眼角有泪花闪烁。夜晚的苇塘安详静谧,水柔柔的,风柔柔的。淡黄的月亮倒映在水里,一颤一颤,摇的人心都化了…….
5
今天要等生产指令,休息一天。听放羊的羊倌说:附近的屯子里这两天正演二人转,吃过早饭,几个人张罗去看。老勾说:我不去,大老远的,走过去怪累,我还是看家吧。老李逗他:听说戏班儿是从县里来的,小娘们儿贼漂亮,净说荤段子,你不动心?老勾骂他:去你的吧,自己馋了还说别人,瞧你那点儿出息!几个人嘻嘻哈哈的,都打算去。柱子也想去,但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就问娟儿去不去。娟儿不想去,也不想让柱子去,但是当着大家面又不好直说,就说:要去你去吧,趁着天儿好,我给你们拆洗一下被褥。她以为柱子听了这话会留下来陪她,没想到柱子说:行,那让勾大哥给你做伴。我跟他们去看看就回来,用不了多大工夫。说完这话,几个人就走了。娟儿站在屋里,心酸酸的。老勾说:年轻人好热闹,我那会儿也一样。娟儿没说话,转过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太阳升起来了,又是个明媚的好天儿。池塘里苇丛摇曳,波光粼粼。偶尔一只水鸟掠过,尖尖的喙啄破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娟儿开始拆被子,起初脸上还挂着些不高兴,干了会活儿,就好了,嘴里轻声哼着曲子,俏俏的脸上带了笑。老勾坐在院里的木凳上抽烟。每抽一口,都把烟深深吸到肺里,生怕浪费似的,半天才吐出来很少一点儿。 坐了一会儿,老勾站起身,走到屋里,拿个锅,盛了大半锅水,放到炉子上点燃火,再走回院里,默默坐下。 娟儿问:大哥你烧水干啥?又不做饭。老勾说:天凉了,洗洗涮涮用热水吧。娟儿没再说啥。等她把被子拆完,水也烧开了。娟儿就开始洗,水热,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
老勾在外面扯绳子,一根长麻绳,绑在两根早就立好的桩子之间,刚把绳子系好,就听娟儿喊他:大哥,帮把手儿,我自个儿拧不动。老勾忙跑过去,娟儿已经把湿淋淋的被面从盆里拎出来,老勾抓住另一头,两个人分开,一正一反,各自使劲,水哗啦啦流下来。老勾又想到了老伴儿,当年老伴儿洗完被褥,他俩也是这样拧水。洗完,就拿去晾。还得俩人配合,一搭一抻,平整整的被面就晾上了,红的花的绿的,一长溜儿,在微风中招摇。
6
被面洗完了,娟儿说:大哥,我看你衣服也挺埋汰,我给你洗洗吧。老勾一听竟有些慌张,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娟儿也就不再勉强,收拾好东西,进屋去了。 老勾又坐着抽了会儿烟,然后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背着手,向池塘走去。 老勾缓缓走着,走到一个娟儿看不见的地方,蹲下身,像往常那样,迷离着眼,看静静的水面。水还是那个水,里面有天,有云,有芦花,看着看着,他看见了老伴儿,揉揉眼,老伴儿又变成了娟儿。他不敢再看,抬起头,闭上眼,就这么静静地呆了好久。 忽然,旁边的草窠里有沙沙的响动,老勾扭头一看,嗬,一只长耳朵野兔。老勾悄悄站起身,猛的向前一扑。兔子很机警,一转身跳开了。到手的肥肉哪能飞喽,老勾连窜带蹦,几个跨步冲过去,身子往前一扑,抓住了兔子的后腿。他兴奋地站起身,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土,拎着兔子向野营房走去。老勾把兔子往娟儿眼前一亮,娟儿也挺高兴,但是她看见老勾的衣服挂了个口子,巴掌大的一块布耷拉下来,很扎眼。娟儿说:大哥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补。老勾还想推辞,但是看见娟儿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也就不再坚持,顺从地脱下衣服,递给了娟儿。娟儿开始缝衣服。老勾又点着一根烟,蹲在门外,吸着,心里又想起了老伴儿,想她当年也是这样缝啊缝啊。 一会儿娟儿缝好了,脆脆地喊老勾:大哥,来穿上吧。 老勾答应一声走过来。娟儿帮老勾穿好衣服,顺手在他身上掸了两下。老勾的心里突然窜起一股火,旺旺的,烧着,一直冲到脑瓜儿顶。老勾一把抱住了娟儿,嘴里牛一样的喘着。娟儿楞住了,脸通红,使劲一挣,推开了老勾。老勾仿佛被烫了一样,转身跑了出去。 娟儿没说话,看着空空的门,心里酸酸的……
7
第二天,娟儿告诉老勾,她要走了。 老勾说:咋不多住几天? 娟儿说:家里还有活儿。老勾闷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为了,为了……? 娟儿明白老勾的意思,笑了笑说:大哥你想哪儿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 老勾听了这话,垂下了头,说:我对不住柱子兄弟,我亏欠他的。 转天一大早,老勾就出门了,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柱子跟娟儿开门出来,看见门口放着一个红塑料兜儿,打开一看,里面是洗剥干净的一只肥兔子。他们知道是老勾搁这儿的,也就收下了。 柱子说:这个老勾,真怪。 娟儿说:他是个好人。 队长、老李、小孙他们知道娟儿今天要走,都出来了,要送送娟儿。娟儿说:不用了,这段时间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闹得你们睡觉都不安稳。大家都说娟儿太客气了,物探工人常年野外作业,家属来一趟不容易,都理解。再说娟儿还给大家做饭、洗被子,该谢谢她才对。趁着天儿好,柱子和娟儿就往外走了。一直走到车站,老勾也没出现。娟儿心里空落落的。
8
半个月后,柱子突然回家了。娟儿问他咋这个时候回来,队上放假了? 柱子摇摇头,说:老勾死了。 娟儿心里一惊,追着问:咋回事? 柱子说:我跟老勾去镇上买东西,走到一个下坡,后面一辆拉土车刹不住了,冲着我跟老勾就撞过来。老勾一猛子把我推开了,他自己被车轧断了腿,送到医院,血流的太多,没救过来...... 娟儿眼泪就下来了。柱子又说:送医院的路上,老勾一直攥着我手,嘴里念叨着,我不亏欠啥了,我不亏欠啥了......娟儿哭花了眼睛。
蓝莹莹的天上,一只鸟孤独地飞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