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是为了报仇

我的父亲是读书人，从生到死都是。

他十八岁便参加工作，当了二十多年的数学老师。父亲从农村考入大学，是当年全县屈指可数的人物。后来连任多年高三重点班的班主任，是极优秀的老师。

父亲积累了几尺高的数学教案，更为他喜爱的文学写下许多诗歌文章。

以前跟母亲聊家常，谈起刚认识父亲那阵，他还很消瘦，坐在教工宿舍的床上，手捧着铁饭缸吃饭。讲到这里，母亲失笑，她说那饭缸里盛的是米饭泡面条。

就是这样，他还吃得有味——因为他正看书看得入迷。

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父亲也是。他笑得自豪，说我出生时，他五天没睡。还说他把字典翻了几遍，只为给他的爱子一个值得骄傲的名字。

以前我对这事多少有些怀疑，后来小我十岁的弟弟出生，我终于相信了。他三天没有合眼，后来笑说，不如年轻那阵啦。

父亲拿出《圣经》，在扉页抹上一道蜂蜜，让刚出生的弟弟舔舐，对着还没睁开双眼的弟弟，柔声说，你要记着，读书是甜的。

多年后我才大约想明白些，父亲重视仪式感。

小时候，他教我背诗，还说要与我竞赛，看谁背下更多。后来鼓励我背下《琵琶行》全篇，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闲时带我去书店或爬山，中秋必拉我赏月，下雨也要开窗去看——这时总要考我几句诗词的。

这样的仪式感，也许是因为对生活认真。我父亲厨艺不错，但因为要工作，平日里基本是母亲炒菜。他常给我们买鱼，每逢这种时候便由他亲自下厨了。他一生勤俭，衣可以省，住可以省，行可以省，唯吃和买书绝不省。

我的父亲做事也极认真，他的学生最清楚，平日里说话温文和善，出了马虎便如疾风骤雨，判若两人。

认真太过，有时对自己是种折磨。

我父亲嗜书如命，几乎每本书都包上油纸书皮。家中清贫，他自己用木板裁制的书架总被压断。我小时候有次看完书，随手一折书角，便见父亲皱起眉头，拿尺子仔细刮平，又用硬纸给我剪了一张书签。

这么多书里，他又尤其痴迷《红楼梦》。那本八十年代，售价五元多的老书，父亲极珍重。那时我刚识字，趁父亲出门上班，便在这本《红楼梦》的封皮上，用圆珠笔歪扭着写下了我和父亲的名字。后来父亲看到，又气又喜，笑骂我“熊孩子”。

后来父亲自费出版了他研究《红楼梦》的专著，我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人关在小屋里，笔耕不辍。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扑在写作上。手写的稿纸有好几摞，上面全是他的心血。

稿子即将圆满完成的那段时间，父亲便不再那么拼命，我记得他的笑容也更多了些。之后成书印了几千本，大半堆积在家。偶尔只能拿出几本，聊以馈赠。书店不愿意卖，象征性地展示了几天，便全部下架。

母亲忍不住埋怨，几万块钱打水漂了。父亲还是笑，却有点苦涩。

弟弟五岁那年，我的父亲患上了结肠癌。

躺在病床上，他还是让我去背《诗经》和《古文观止》。以前父亲曾说，如果要在孤岛上生活，他会带上《红楼梦》和《瓦尔登湖》，还有几本茨威格。

可是病痛交加下，他却连捧起一本书的气力都没有了。

小时候父亲给我买书，推荐的理由多是“好看”、“这本有意思”。等我看完，便问“你觉得怎么样？”我却只能回答“好看”、“确实有意思”。父亲便跟我讲他的看法，我也用心听着。我很喜欢父亲这样做，现在想起来，那时父亲脸上的兴奋也总能感染我，让我明白读书确是一件幸事。

我总以为，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幸福。只是那时我还小，读过的书太少。与父亲这样交流到底太浅。现在我也读过一些书，有了些微阅历，想跟父亲再坐在一起，聊一聊最近看过的书，还有人生——但却再也办不到了。

父亲去世已经七年了，现在我还时常梦见，父亲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我在后座靠着他坚实的身躯，在从书店回家的下坡路上奔驰如飞，我们父子俩迎风大笑。每到这时我总会惊醒，泪流满面。

现在每周给母亲打电话，总要问弟弟一句：“最近看了什么书呀？”弟弟虽然十二岁，却也有了不小的阅读量。只是父亲的事，他却大半不记得了。

我常觉得懊恼，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是我还差得太远。我读书，是为了向过去年幼无知的自己报仇。父亲这样沉默内向的人，该是多么寂寞，如果那时我能多跟他聊一聊他钟爱的书就好了。

哪天回家，我要翻一翻父亲的书柜，也许能看到他标注过的笔记，我们父子俩再来一场无言的读书会。

（标题窃自韩松落《为了报仇看电影》，万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