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是一部可以反复阅读的作品,每次看都会有一些新发现,可谓常读常新。譬如,开头讲希腊神话的几章,过去我对那些故事几乎是一掠而过的,现在看就觉得那些神话美丽极了。
此外,《文学回忆录》中还有许多段落,像是信口讲来的小故事,读起来也很美丽,很有诗意。例如其中有一段,是讲《鲁拜集》的作者,波斯诗人伽亚谟的,即使放在《世说新语》里面,亦属上乘。这段是这样的:
“伽亚谟的诗风,豪迈、旷达、深情,读他的诗比读李白的诗还亲切。他是世界上名声最高的波斯诗人,被称为“东方之星”……尼达米回忆,他在宴饮中听伽亚谟说:“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约公元1136年,尼达米来到了伽亚谟的墓地,是个星期五的黄昏,只见那坟头有一颗梨树,有一棵桃树,无数的花瓣几乎盖没了坟墓,尼达米想起伽亚谟说过的话,掩面哭泣。”
真是非常美丽,非常诗意的一段文字。木心的文字,我以为是学不了的,但《文学回忆录》中的文字似乎可以学。这些文字并非木心的书写,而是他的说话。以前看《文学回忆录》,我对那些介绍性的文字大多匆匆掠过,现在却觉得这些文字亦写得好,譬如以下这段:“阿皮阿泰希耶,内向。作诗献于帝,得重酬,定年俸。爱上了女奴,女奴不爱他,阿皮阿泰希耶去修道,诗风变,成冥想诗,凭经验反省抒情。写死亡,不写复活永生。”可谓简洁,典雅,有力,寥寥数语,一个人的一生就出来了。
在《文学回忆录》中,木心对他的学生说:“我讲课,是要你们自立,自成一家,自成一言。学问、本领,就看你的观点、方法。无所谓正不正确,只要有观点、方法,东西就出来。”我以为,看《文学回忆录》,亦要这样去看。无所谓正不正确,这本书中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见识。
在我看来,关于人生,关于生命,关于文学,关于艺术,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就已经讲透了,非常朴素地讲透了。宇宙木心没有讲,虽然他也研究过天文物理学,但他不妄言。对比起来,胡兰成提出那一套妄想解释宇宙万物的所谓五大基本法则,真该脸红。
有人说《文学回忆录》可爱但不可信。我说,这要看你如何取“信”。《文学回忆录》应该作为文学作品看,是艺术的而非学术的。它不是学术意义上的文学史,而是木心个人的文学史。
这部木心的个人文学史,可以说是木心的普及性作品。但是请注意,这个普及性是相对的,实际上它对读者要求还是很高的。木心的讲课,是点拨式的,而非带路式的,逻辑跳跃,断语很多,又常常说其然而不说所以然,不说的那些读者自己要懂才行,不然思维会跟不上。
《文学回忆录》的逻辑跳跃和缺少论证,一方面是因为《文学回忆录》只是不完全的听课笔记,删减自不必说,遗漏的内容想必亦比比皆是,因此有些地方难免会不连贯。另一方面,讲课是说话,而人讲话的时候,一般都会比较随意,不会那么逻辑严密。此外,这也跟木心的思维特点有关系,他偏重于诗性思维,思绪又很活跃,表述上自然也就比较跳跃。
再一个,木心将读者看得很高,甚至假设读者和他一样聪慧,一点就透。那么,面对这样读者,自然无须多语。所以他谈一个问题,往往是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甚至蜻蜓点水的一句话,点到即止,很少把话说破,也很少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解释。在讲文学课的时候,木心面对的是学生,所以谈得比较详细一些,许多在文章中没有明说的内容都讲了出来。但是总体而言,他的讲学依然延续了那种轻轻点破的风格,是点拨式的,而非循序渐进的教导。
曾有人说,木心的讲课就像音乐会,相对而言,钱钟书就像博物馆。我深以为然。逛博物馆,观者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展品。听音乐会则不然,有的人会觉得妙不可言,有的人会觉得不知所谓,关键在于是否能够听出其中的意味。在博物馆中,需要的是对展品的了解,换言之各种相关知识。而聆听音乐,最重要的乃是对音乐的感受和审美力,而非音乐知识。对音乐没有感觉的人,拥有再多关于音乐的知识,也体会不到音乐的美好。所以木心说,无审美力是绝症,知识学问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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