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嗒啦嗒啦……嗒啦嗒啦……安静得只能听到秒针摇摇欲坠的响声。昏暗的灯光下,即使是睁着眼睛也看不清楚,甚至……我已经不清楚我的眼睛是否睁着,只感觉,那灯光是如何的微弱。
现在我脑子里有好多好多故事,多到我不得不讲出来,好像这样才能减轻它们那累积起来沉重如山的分量。我本应放下了负担,但我正一步一步向我一直追寻的,还是不断想要逃避的,渐渐靠近。
你会看到我的记忆,思念的……过去与将来,可能只是幻想,自己,或是其他的角色……
我记得那些画面,随着我的回忆,它们将会越来越清晰。这样,你也能了解,我诉说的渴望。
而我,是一个真正存在的灵魂……
1.2
那时我只有十五岁,对于这个世界刚刚开始了解,或者,已经不需要再了解什么了。
我想那是一个平和无风的夜晚,万籁俱寂。那天是初一,理论上是看不到新月的,但我的记忆对我撒了谎,那天好像真的有一轮巨大的满月,洒下冰冷的月光。除此之外,一切都隐匿在阴影之中,就像对于这个世界我从未了解的部分。在那样的夜晚,外婆跟我说了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她一直在说,不知是什么力量催使她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对我滔滔不绝。
而我当时也是出奇地清醒,完全不顾蚊子的叮咬,耐心地听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哪怕我心里翻滚着无数疑问。
我闭着眼,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划过我的脑海,呈现出一个个关于她的故事。故事的每一帧都清晰如那夜的月亮,我无法单凭我的想象完全还原所有的画面,但就是这样无法理解的抽象才能让我的精神放松下来,或者驰聘在无疆的混沌之中。
在我看来,外婆是全世界最会讲故事的人,她的故事充满魔力,那是是一种张力,不知不觉就会让我深陷其中。就是这种力量,将什么东西填充了我空虚的脑袋。
十五年前,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好些次进入县里的医院接受治疗,稍微好些了才允许回家。我看着她吞下那些奇怪的药片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毫无生气。我相信那些药才是她变坏的原因。当我靠近她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那种古怪的味道,像是看到了一潭死水,像我刚打完几瓶吊针后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说她在三十岁的时候,男友在淋了一场雨后就得了怪病,死掉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失去她认为重要的东西?而此前此后,她一直孤独着。
她不是我真正的外婆,而是我亲外婆的妹妹。我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她是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睡不着,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我走到楼下的窗台上看星星。我不记得那晚的夜空,也不记得山里的虫鸣,更不记得我是站着还是坐在凳子上,只记得窗下墙角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她到现在还是时不时能感受到心里一阵一阵酸酸的悸动。那是她给我的第一个故事:关于痛苦。
1.3
她的男友在他们第一次认识的第二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们认识那天天空下着雨,田边的杨树在风中微微摇摆。正直六月初夏,当田里的虫鸣正准备开始,当泥巴小路上的水洼渐有规模,当风渐大正要将雨珠挥向纸窗的时候,那酝酿了许久本应喧闹的大雨,却像喝醉的老汉,沉醉在闷热而寂静的傍晚。那就是我与她记忆中中国南方的雨。
正赶回家的两人在田埂边撞了个正着。她马上镇定姿态,低着头逃走,却被他叫住了。他把自己的雨衣借给了她,连带他的名字。自从“那件事”发生,那是她第二次接受别人的好意。“那件事”?“第二次”?在她的人生里,得到某个“指示”之后,“第一次”,“第二次”就开始计算了,像一串炸弹,只要点燃开始的引线,后面的就会一个接一个地爆炸。“指示”,是什么呢?
男人用“约会”形容第二天她将把雨衣还给他的那次见面,但是他最终还是到不了,因为那怪病实在是非常恶劣。
她站在昨天他们撞在一起的地方,山那边的迟暮慵懒的伸展着她金色的薄纱,其边沿碎开,一直蔓延到头顶上方的天空。那蓝紫色背景前的松枝上挂着可爱的松果,在宁静的空气里随风微微晃动。那样的夏天才刚刚开始,就给她一种永恒般的错觉。
一小会儿之后,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飞奔向他昨天离开的方向,辗转通过他的名字找到了他家。
男人也是一个人住着。在那个朴素的棚屋里,他安静地躺在一张宽大而简陋的木床上。
他紧握着她的手,空洞的眼神似乎不在她身上,而是她身后地平线那即将沉下的夕阳。他说:“我好幸运,能在夏天离开。”他的眼神渐渐涣散,褐色的虹膜慢慢被瞳孔占据。她并不恐惧,心里满是冰凉的同情。当他的手终于失去力道时,像一个突然惊醒的梦一般,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她所见过的第一次死亡。
外婆那时候不能体会爱情是什么,自然也就不相信了。那从未发芽的种子,已在那场大雨之后,生长出奇异的姿态。
有时候真的好想让那微弱的火焰就这样熄灭;有时候又真的好想让那濒死的希望,疯狂燃烧。
1.4
外婆有一次回来,在她清醒的空当,讲述了那段黑暗的时光……
男人被怪病害死之后,村子里流传着她是厄运化身的传言。很少有人相信她是正常人,那些半信半疑的也不敢靠近她,如同逃离一场瘟疫一般。到最后甚至连她都不相信自己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便与他人离得更远了,不再对他人怀有期望。
已经黑暗的日子里又一盏灯被关上了。她为了养活自己已经像男人一样干活。时而头顶灼烈的阳光,时而吹着刺骨的寒风,慢慢地,和她的那片土地难舍难分了。
在她那一小块土地里,她享受着“特殊”待遇。夏天的时候没有孩子来捉青蛙,刮风的好天气里也没有人来放风筝,人人都离得远远的。在她的感官里,她的那片田格外特别:夏夜里稻浪婆娑声与蛙鸣充满了自然的韵律,趴在叶尖的萤火虫随风摇曳,随着这旋律摇摆。有时她会把眼前的这一切像成一片海,自己是一叶轻舟,沉浮在这律动之中。
还记得在她生病之前,我连冬天的夜晚都要潜进柴房听她讲故事。有时我躲在阴影里不让她发现,也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在那里。她会开始讲那些经历:真实的,抑或是想象的。
她直到深夜才做晚饭给自己吃,她相信一个人陪着月亮吃饭才能有好心情。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月亮不会变。
有一天凌晨我带了两个花卷给她,她将花卷放到一边,转头默默地看着月亮。那晚的天空晴朗,带着几丝残云,突兀的是,那峨眉月被一月的湿气覆盖着,像长了毛一般。她转过头来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对我轻轻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一直清醒着。”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最初的反应是惧怕,虽然我不清楚原因,即使我当时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甚至到现在我还没完全猜透。她的故事,我全都能理解吗?
当第二天我在池塘边发现她时,她正把那花卷撕开,一点一点漫不经心地丢进池塘里,喂鱼了。外婆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做事的原则就是自己当时的想法,这可能就是她一直清醒着的原因吧。她很多时候都不在意她正在做的事,比如她扔掉花卷碎末的样子;但有时候她却非常认真,比如读书的时候。
我还记得我九岁那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她在这池塘边与鲤鱼对视的情景。我当时放学回家,空气燥热难耐,我迫不及待地闯进前院想找口水喝,老远望见她蹲在院子角落的水边定定地望着水里的鲤鱼。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立马站起来以凝视迎接我好奇的目光,那眼神满是无惧与冷漠,令我心神不宁,我决定与她保持距离。
网友评论
这种一气连成的写法不易把控,虽然只看了这一章,不过运用起来的文笔和节奏比预想的要好。还有,这也算是清流了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