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有两个塑料牙杯，一个蓝色，一个黄色。黄色的牙杯里放着灰色的牙刷，那是近期刚买的。两个牙杯在五月闷热的空气里对峙着，像是父亲和儿子。父子牙杯后面是“白肚子”和“波浪头”，它们稀疏的树叶巧妙地遮住了两栋宿舍的窗户，遮挡了部分羞涩男女的青春。起风的时候，朱庇特感觉到了凉意，他知道要下雨了。
“那两个杯子离天空太近了，彼此推一把就能逃离这个破旧的宿舍。”朱庇特不知道自己该看些什么，该想些什么。他看着两个属于不同时候自己的牙杯，不知该幻想还是该回忆。
“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朱庇特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成为同性恋。”
“什么是应该成为？”文森稍微有些好奇。
“他暗恋一个女生，三年。但告白的时候被拒绝了。他对我们宿舍的人说‘我应该当同性恋的，这样就不必喜欢女生了’。那时候他看起来很难过，而我们大家都觉得难过的人最认真，他看起来像是在计划要成为同性恋。”
“他后来是吗？”
“他开始不和女生说话，即使说话也是那种简单的交流。他甚至删掉了许多女性好友，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起初大家都觉得这只是暂时的，但是后来他和一些男生走得越来越近。我们宿舍有人看见他和其中另一个男生牵手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朱庇特沉默了，盯着那个蓝色的牙杯，似乎在回忆更多的细节。
“有一次我正要刷牙的时候看见那个牙杯里有两只正在交配的苍蝇。”朱庇特想起了他买黄色牙杯的原因了。
文森则是皱了下眉头：“你只打算说一半吗？”
“不好意思，我只是有点走神了。仅仅是牵手而已，我的同学并没有正式出柜。他还是有些抗拒的。我们劝过他，与自己过不去是最傻的。但是我们或许不应该劝他的，因为人有时候很奇怪，越是阻止他去做某事，他就越要去做。等一周后，他就和那个牵过手的男生接吻了，当时我们觉得真是恶心。”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朱庇特补充道。
“我忘了过了几天，但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五月份？”
“嗯，就是这样闷热而又恍惚的感觉。”朱庇特笑了，仿佛接下来的故事非常有趣，“那是周六，宿舍的其他人都回家了。高二的压力很大，周末是大家为数不多放松的机会。但是我和小相机留在了学校。”
“小相机？”
“那是他的外号。他准备晚点和他的男友进行第一次‘尝试’。其实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回家之前因为成绩的事情和家里人吵了一架，那个周末我决定留在学校。留在学校是对的，如果我走了，恐怕就要错过一个精彩的故事。”
当朱庇特暂时被请出宿舍后，小相机在阳台上刮他的胡子。他并没有多少胡子，但他还是象征性刮掉了嘴唇周围的绒毛，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干净些。在洗完第三次脸后他还是没办法冷静下来。还有二十四分钟就八点了，学校的照明灯亮起，发出苍白的光，照得他嘴唇发紫。关掉宿舍的灯后，小相机的手肘倚在阳台边缘的护栏上，静静看着对面宿舍。
像萌芽一样，有扇窗户亮起来了，发出了暧昧的黄光。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只飞蛾可以拒绝这样的光，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中突然闪耀的光。小相机同样也无法拒绝，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可怜的飞蛾。他紧紧盯着那扇发光的窗户，想象自己正在慢慢看靠近它。伴随着那种紧迫的期待，他慢慢看到升腾的水雾，以及水雾和灯光缠绕下若隐若现的妙曼身姿。
“我不知道他当时具体的心情，那肯定很复杂。单凭‘希望’两个字是无法完全描述那种复杂的状况。被撕碎？被复活？痛苦？期待？总之我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正在勃起’。”
他的目光被锁死在那扇窗户的背后了，任凭时间如何鞭挞也无法将他从这个奇异的状态里驱逐出去。等到了八点的时候，身后那扇藏匿在狭长黑暗的木门响起了命运轻微的敲门声。门后的过去在召唤，催促他回头。但那没有用的，小相机没有回头，没有理会。只是放任敲门声变得越来越急促，放任门后的失落与愤怒，那些过往的情感与此时的他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他仅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飞蛾，狰狞着双眼，期待扑向遥不可及的火焰。等到敲门声平息，新的水雾不再升腾，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即将结束。
他期待时间停滞，那么就能获得永恒。那种人类的原始的欲望与本能给予他最简单的智慧，他发疯一样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手机，并迅速跑到阳台上想要挽留这人生最奇特的时间点。两栋宿舍间隔大概有二十米，在这样的昏暗的光线下手机只能捕捉到长方形的黄光。那不能让他感到满足，他站在阳台边缘，踮起脚尖，尽力伸长双手，像是一只正在地面上努力扑腾翅膀的飞蛾。
“再靠近一点，在靠近一点就可以了。他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
任何事，任何物质，也无法阻拦那潮汛一般的澎湃的情感。那种积压在内心最深处最有力最卑微的情感。他的疯狂仿佛惹怒了平静的黑夜，那些一直阻拦他又试图在挽救他的护栏承受不起这样热情。细微的呻吟声从栏杆与水泥的交界处传出，像是线条慢慢绷断的声音。在小相机按下快门的刹那，了不起的“咔嚓”声剪断了栏杆。在那瞬间，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但他没有掉下去，他抓住了阳台的边缘，但是外围的护栏掉下去了。那个护栏一直不太稳固，你知道很多学校的宿舍都有这样的问题。”
护栏上有块厚玻璃，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从六楼坠楼，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震惊的哀嚎，摔得粉碎。那个女生推开了那扇神秘的窗，看到一个人在半空中垂死挣扎，像是月亮挂在了树梢。她下意识叫出声来，小相机艰难回头，看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笑了。
“他掉下去了吗？”
“没有，我拉住了他。”朱庇特微微摇头，“只是差一点。”
“那时候我就在楼下不远处，不知道该去哪。听见了玻璃粉碎的声音和女声尖叫后我就及时回到了宿舍。你知道我有轻微的恐高，但还是努力将他拉起来了。”
“你救了他？”
“但他当时没有说谢谢，他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机’。手机掉下去了，他想要下去找。我没有允许，我让他好好冷静下。我表示原意替他找回手机。他犹豫了，看了我一会才点头同意。”
“你不担心他自杀？”
“不，他看起来想要好好活着。你相信神秘主义吗？”
“不，不太相信。”
“我也不信，但这件事情还是会让你感到怀疑。我到那里的时候玻璃渣碎得到处都是，栏杆也扭曲变形了。我当时下意识认为手机不会比这栏杆好到哪里去，你猜怎么样。我听见有音乐想起，那是Johnny的Hurt。我顺着声音找去，发现手机就在花坛里。你知道吗，那个栏杆和玻璃正好掉在了两个花坛中间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而手机却他妈安稳地掉在了花坛里，像个被上天眷顾的婴儿一样，毫发无损！”
“确实不可思议。”
“电话是他的‘男朋友’打来的。关键是，挂掉电话后我看见了那张照片。他拍到了那个身影。我的意思是照片虽然很模糊，但他的确拍到了一个女生正在洗澡的身影。他做到了。我当时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抬头看到对面有几个女生在看着我。我认出了照片里的那个女生，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我很想告诉她，但我该告诉她什么？告诉她被偷拍的事情？或是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事情？那会我感觉有点乱，所以我选择回去。”
“回到宿舍后，宿管正在和小相机谈话。宿管看上去有点紧张，这样的事情学校是要负责的。小相机告诉宿管那会他正在阳台吹风。他说他在吹风，很舒服，接着护栏就塌了。”
朱庇特笑了，仿佛看到什么滑稽的场面。
“答应保密后，宿管走了。我把手机还给了他。他看到完好无损的手机有些惊讶，当着我的面打开了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后又关掉了。‘谢谢’，说完这句话后，那晚他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任何话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看到他坐在床上。他似乎等了我很久，看到我清醒后对我说‘我要追她，我一定要追到她。’他的样子很认真，仿佛我是什么石头，而他正在对着我宣誓梦想。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原因，他就回答我‘因为她救了我’。”
“你也救了他。”文森提醒。
“嘿，我只是救了他。而她，才是真正救了他，你懂我的意思吗？”
文森点了点头，“最后呢，他追到了那个女孩了吗？”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高三的时候，他担心打扰她学习，没有表白。毕业后他就入伍，当兵去了。”朱庇特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追到了。”
“他没有再联系你了吗？”
“没有，也许他已经死了。”
“死了？你说他有可能死了？”
“我开玩笑的。后来怎么样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许我将来会知道，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当有一天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需要有个人来提醒我关心这件事。”
“你可真贱。”
“好了，现在我要去扔掉那个蓝色的牙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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