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转冷时，我去市场买鱼，看见了邻居周大爷。周大爷也看见了我。周大爷跟我说： “我家多多死了。”
多多是周大爷养的京巴，20 岁了，在我们小区是排行第一的寿星狗。我下楼遛狗时，总能看见周大爷在遛多多。多多聋了，鼻子也不怎么灵光，唯独一双眼还能模糊看见人影，它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再走几步就干脆原地趴下，眼巴巴地望着周大爷。
鱼贩子把我挑好的鲫鱼捞了出来，鱼在渔网里扑通乱跳。鱼贩子把鱼往地上“啪” 地一摔，鱼就不动了。鱼贩子从地上捡起鱼，用剪刀开膛破肚，掏出内脏，又三下两下去了鱼鳞，红色的鱼血顺着他的胶皮手套，淋漓了一地。
等候鱼贩子收拾鱼的工夫，我问周大爷：
“什么时候死的啊？”周大爷叹了口气 ：“上个月。连续一礼拜不吃不喝，后来就不行了。” 我安慰他 ：“您节哀，多多在您家也享了很多福了。”
周大爷买的是黄鱼。黄鱼个头儿大，摔一下摔不死，要摔很多下。鱼贩子连摔了几下，黄鱼的身体还在地上扭动腾挪。鱼贩子捡起来又用剪刀狠敲几下鱼头，黄鱼才终于不动了。鱼贩子三下五除二清理完鱼鳞和内脏，用黑色塑料袋装好，递给了周大爷。我和周大爷一路往家走去。我问 ：“多多死后，遗体怎么处理的啊？”周大爷说：“有专门的宠物丧葬公司，把遗体带到指定地方火化，完事后把骨灰装到一个小坛子里交给主人。”
我想到我家狗早晚也有这么一天，心里沉沉的，有点儿想流泪。手里的黑色塑料袋突然狠狠抖了几下，这一抖就把眼泪给抖回去了。是被掏了内脏的鱼在动。我并不害怕，我知道这是神经反射弧的应激反应。周大爷看着我那跳动的塑料袋，笑道 ：“进了油锅就老实了。”
我于这一刻触摸到了人类的残忍。我们一边温情脉脉地谈论着一个哺乳动物，一边又面不改色地杀了几条冷血动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鱼汤真是太他妈好喝了。
告别周大爷，我回了家，一开门，我的小狗就扑上来摇尾巴，我的男朋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去厨房做饭，从塑料袋里掏出鲫鱼时，鱼嘴还在一张一合。我把鱼放在案板上，一刀下去，鱼尾上下甩动了两下 ；再一刀，鱼从案板跳到了地上。我伸手去捡，但鱼身子滑溜溜的，又从我手中脱逃，拍打着地板一直跳到了客厅里。
我大声叫我的男朋友 ：“抓住它！快帮我抓住它！”我男朋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说：“鱼跑了！跑到客厅里了！”他问：“鱼不是死了吗？”我说 ：“是死鱼，但死后还有应激反应！”他说 ：“那还能叫死鱼吗？”
死死后还能动的话能叫死鱼吗？我没空跟他废话，我们趴在地上，把客厅里的每个角落都搜了个遍，甚至连地毯都掀了起来，但一无所获。那条死掉的鱼，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好在塑料袋里还剩下一条鱼，足够炖一大碗鱼汤。我说吃完饭再找吧，便又回厨房忙活了。
鱼汤真好喝啊！奶白色的汤里，卧着奶白色的豆腐，我和男朋友一边听新闻，一边争抢最后一块鱼肉。新闻在播美国枪击案的事，死了五十多个平民。男朋友说 ：“那些人死得好惨。”我说 ：“是啊，好惨。”突然感觉口腔不适，一根细细的鱼刺扎进了牙龈里。
我拔出鱼刺，继续吃饭。我对遥远地方消逝的五十多条陌生生命的感受，就如一根细细的鱼刺扎进牙龈——反正不会比这感受更重了。我知道我很冷血，但我也知道大部分人也都这德行。
酒足饭饱后，我们打开电脑看电影，而那条死掉后还在拼力窜逃的鱼，已经被我们彻底忘在了脑后。几天后，我注意到我家小狗一直在暖气片附近徘徊，它黑色的小鼻子在暖气后面拱来拱去，似乎有了不起的发现。
我把衣架伸到暖气片后掏了半天，终于从后面掏出了那天逃走的鱼。它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死了，被暖气烘烤了几天，几乎缩成了鱼干。鱼身上黏了一层尘土，鱼眼睛也蒙上了灰，肚子里的鱼子被烘成了一碾就碎的渣子。
捏着鱼尾巴，把它丢到了垃圾桶里。
这个冬天我让鱼贩子杀了很多鱼，炖了
很多次鱼汤。我一直记得那条死后依然在窜逃的鱼，但我从未动过一点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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