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它们在偷偷地变大,却因飞得越来越远而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我看着你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很害怕,不知道你后来真实的样子。”
她叫小时,是个早熟的孩子,但自成熟起就不再苍老,永远也就只是个早熟的孩子了,洞察世界带着一份稚气的深沉,想恨什么都恨不起来,想爱什么却又满腹狐疑。
小时从小就跟同龄的孩子保持着距离。别的小孩有玩具和电子游戏,她却喜欢读古书文字,还是个恋物癖,宝贝着各种各样的珠串、器盏、绣片和草编织物。她在房间里种植物,用栅栏圈起一小块地方,把泥土用木盒子装上放进去,模拟种植园。也许她会成为一个无与伦比的花匠,如果这个世界用得着的话。
自行车的小篮子里插着一株她要送给芳月的向日葵。金黄色的硕大花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光辉灵动跳跃,仿佛一种被同类照见而久违的欢喜。自行车不需要车铃,她脚腕和手腕上的铃铛只要一动起来就是鸣锣开道了。她喜欢穿着刺绣白衬衫和长长的裙子单车上路,披散着的柔软长发在风中绽开,裙摆裹着小腿向后翻飞,裙子上那株手绘的向日葵在日光下摇曳生姿。她是一面彩色的旗帜,放牧清风,超越风而占据更广阔的自由。
经过陈旧祥和的老城区时,她不免要多看一看的。红砖旧楼之间长着许多的芭蕉树,阳台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床单,情状如同热带色彩艳丽,混合着泥土、青草与花朵气味的生活。有一个特别一点的阳台,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那里栽满了品类繁多的植物花卉,滕状植物从阳台栏杆上倾泻下来如同瀑布,上面的花朵是溅起的水花,却是紫红色的,有点没头没脑。她可以想象一个妩媚性感的女人散着长长的微卷的湿发,穿着淡紫丝绸睡裙,捧着一杯茶站在那里远眺的样子。袅袅的水汽会萦绕在那妩媚女人的鼻尖周围,城市的喧嚣会被这水汽推远到与她不相干的地方去。
旧楼的底层稀稀落落洞开着一些商铺。那是一些住在底楼的居民在墙上开出一排木窗,木板放下来就是他们的营生。五颜六色的丝巾和各种煎炸食物是最常见的商品。一个孩子在一排木窗前拿着一支糖油果子吃得津津有味。“这孩子应该在半小时后吃一颗维生素E。”小时不禁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很奇怪。芳月就经常吃油炸的东西,小时总是逼她吃维生素E,还说不这样做就会很快变成老太婆。
老城区之间窄窄的石板路蜿蜒舒畅,是青青草丛间一条清凉的身姿曼妙的蛇。嬉闹的孩子穿过草丛和石板路追赶着跑过去,在斑驳的墙根下埋下他们的秘密。可是爬山虎携了这些秘密,一路长到三楼的窗台上去叩响了大人的窗子。一个中年妇女从窗框里探出头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就知道是你们这群淘气鬼!”
再往前可以看见几段并行的小铁路,弯弯曲曲,扭扭妮妮地相携去远方旅行。小铁路的一侧竖着铁篱笆,上面缠绕着玫瑰花藤。鲜红和粉色的玫瑰掺杂着从铁篱笆的空隙里露出来,带着一种窥伺另一世界的热闹与惊喜。见到攀援着外物而生的植物,小时就会有种置身欧洲乡村的错觉,在心里感叹着:好漂亮,就像英文书里的插图一样。
城市古老而自然的部分就在这里了,在一群高楼大厦之间,如同小孩熟睡时耷拉下的长长睫毛一样安宁。可惜这个地方正在面临着拆迁重建,因为他们扬言要铲除城市里最后一块有损市容的地方。
与其说小时是去看望外婆,倒不如说她是去赴芳月的约。芳月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小时与芳月是两个方向上的人。小时性格温和,热情开朗,芳月性格清冷,叛逆孤傲。同是高中生,小时学习成绩很好,是个温顺懂事的好学生;芳月自从认定自己将来要以写作为生之后便荒废了学业,叛逆大胆,为所欲为。
芳月和小时的外婆住在同一个社区里。小区后面的山坡背后有一截废弃的铁路,那是她们的秘密基地。那段铁路只有几十米的长度。她们在两边栽满了花和青草。花瓣剔透晶莹如同薄纱的是草茉莉,大红色、黄色、白色和紫红色的花朵都有,比民族风的裙子还要令人眼花缭乱。草茉莉的花瓣上点缀着红色泼墨般的线条,是漫不经心妙手偶得的精致写意。矢车菊纤细的茎秆顶着一个个淡紫小花球,仿佛可爱腼腆的奉茶女,又小心又小气。扶桑花鲜艳异常,花朵飘逸柔媚,茎秆有一米多高,是高挑性感的女郎,粉面桃妆,姿色动人。弹指婆婆纳和月季是不久前种下去的,暂未开放。
还有一种花,连小时和芳月都叫不出名字的。它们的花冠是连瓣的,五个金黄的菱角,花蕊纤细稀疏聊胜于无。这种花只在白天绽放,她们于是把它叫做星星草。就像从天上降下来的星星。星星白天不在天上和太阳争天空的宠,于是来地上做逍遥的花朵了。
“小时,我们的弹指婆婆纳开花了!”芳月一见到她就高兴地叫起来。
小时说:“让我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挑战什么花种。显然我们养花的实力已经超越了弹指婆婆纳这么难伺候的‘婆婆’了。”
“也许我们可以尝试种热带种植园里才有的植物。”
“可是别忘了市面上根本没这种花株卖。”
“资源短缺的社会果然是全方位屈才啊,连花匠都不能幸免。”芳月说着,悻悻地松开刚才因为激动而抓紧的小时的手臂。
“那就先这样吧,别种新的了。花太繁盛了也不好,太多了反倒有种紧巴巴穷酸的感觉。”
“紧凑的花朵挤在一起不好吗?被风吹着轻轻攒动的样子多勾引啊。”
“什么勾引,密密的花圃看了简直就让人忍不住打饱嗝好吗?最好的挑逗方式应该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枝红杏出墙来’。而不是一团丰腴的,躲也躲不开的狂热推销。我们又不是卖花姑娘,和两寸土地较个什么劲?”
“行了,你老是这么能扯。反正我们也没钱买稀奇的花种,暂且就把现有的这些侍弄出个正经模样吧。”
“芳月,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很无聊。不好好考大学,尽在这里瞎玩儿。”
“我是不准备考大学的。至于你嘛,天资聪颖,二分之一努力就够了。”
“你不知道,我这次期中考试的排名实在太糟糕了。”
“好不容易周末放个假,干嘛非得去想工作日的事情呢。公私得分清了。”
“什么公私,学习也是我的私事啊。”
“难道你没发现自己早就把它扭曲成了别人的事吗?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谁叫你是个傻姑娘呢。”
铁轨冰冷的枕木上扫过两个女孩沾染了花香的裙裾,脚铃磕在上面发出清脆欢愉的铮铮乐音,是孩子的银铃笑声,是水晶珠子忽然的散落,是伞沿季雨蓄势的终局,是屋檐下风铃对风的轻轻回答。白色皮鞋一遍一遍小心地落下,两只颤颤巍巍的手从铁道两端伸过来轻柔相握。微风被一阵先行的飞虫牵扯着滑过来。轨道是一节一节的身体,两边插着裙摆飞扬的羽翼。蜻蜓。蜻蜓。
时间笑而不语,温柔地守护她们走进昏昏的夕阳中去。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侯芳月。”
“我叫石小时,六百分钟的石小时。”
“这是一个不像回事的名字。”
“我知道,就像‘芳月’一样奇怪。”
风吹来吹去,人却眷恋原地。“风会在哪天带走一个人呢?”,她问。这是一道被风呼呼着仓促间刷漏的难解之题,在空中张大了嘴巴。
和芳月一起在铁道旁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之后,小时摘了几枝矢车菊斜斜地插在自行车篮里,回学校补习了。还是这段甜蜜的路途,在城市似利器般生冷的丛林里,它就像蜿蜒的星河将森然的暗夜点亮。耳机里的歌切到了芳月最喜欢的那首《忽略》——一支自由的有着如风般前奏与节奏的歌,听得让人想要抛下地上的一切飞去高空。
“竟然忽略我的是我自己,尽管微笑着对我说可惜。竟然忽略我的是我自己,就让雨落在房间里。”小时乘着这个旋律穿梭于城市之中,想起刚才与芳月的对话。芳月说:“你是热,是属于白天的向日葵,面朝一个灿烂可见的未来。而我是冷,是属于夜晚的向日葵,没有方向,无所适从。”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有没有想过,等我们长大后有了工作,结了婚以后就好了。所有的事都会变得很简单很容易。我们会有自己的事业,奋斗不再是一件像学习一样给人压迫感的东西,而是变成我们的热衷。我们会有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可以互相关照,不会无助。”小时这样回答,又问她:“你将来会结婚吗?”
“说不好。但我希望不会。因为我要纯粹的、激烈的、一旦变质就要扔掉重来的爱情。可是呢,我想要的总是在变。你呢?你会吗?”
“嗯。我梦想着做个好妻子和好妈妈,照顾丈夫与孩子,给他们吃健康美味的食物,为他们整理房间和料理植物。”小时说着,心里又开始憧憬起来。
“你简直是一个小笨虫傻姑娘。”
“你简直是一颗硕大无比的蠢蛋。”
“哎,说真的,傻姑娘。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去上课了。这样下去真没意思,只能是和学业你看我我看你地干瞪眼,它改变不了我,我也左右不了它,继续上学根本是虚度生命。”
“所以呢?”小时屏住呼吸问道。
“所以我想退学。”
“退学?这可了不得了!说什么也应该把高中念完吧。你好好想想,真要退学的话你能在社会上干点儿什么呢?现在的坏人可多了,你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还真让人有些不放心。”
“反正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总是做不好内心抗拒的事,这么耗着太浪费时间,倒不如放开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喜欢的事是什么?写作吗?可是写作不能养活你。你没看到现在出版市场的行情吗?你得先给自己找个正经谋生的法子。”
“那些所谓的作家的书卖得不好是因为他们自己写得就差。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会超越他们成为最好的。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事业。”
“你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真是天真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就算你能写得比谁都好,也不该指望着能靠这个吃饭。写作只能是不求回报的事,因为回报是不可预见的。天呐,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那样想。”
“你不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你相信的东西。”
“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我就算死也要死于自己的信念’。”
小时知道芳月是从不听人劝的,她只能祝福芳月了。叛离世俗而能好好生活的希望虽然渺茫,但是她也为她祈祷一个奇迹。
芳月离开学校不久之后就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跟他在一起了。那个男人名叫谢韦,二十好几的年纪,却还是按青春期男孩的方式颓废地活着。在小时的想象里,谢韦就是个死气沉沉的无业游民而已。小时从没见过谢韦,只在电话里听过芳月对他的描述。在这些描述中,对事实的叙说只是一笔带过,多的反倒是解释。小时知道芳月是害怕得不到她的支持。虽然芳月是个勇敢的孩子,可她再勇敢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在这种缺乏经验充满危险性的事情上,她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这么做是行得通的。
事实上小时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芳月了。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高考,她已经是争分夺秒,几乎不离开学校。
有一次小时跟着妈妈在外婆家吃过晚饭,夜里就在这儿睡下。半夜醒来,被蚊子折腾得睡不着,透过卧室的窗户看见芳月挽着一个男人的手从楼下的网吧里走出来。那个男人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想应该就是谢韦了。接近三十岁的样子,神色形态都是颓丧的。这就是芳月的初恋了。
在芳月眼里,谢韦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情人,成熟深沉。但小时只看到一个毫无活力的成年男子。他能给芳月幸福吗?小时这样对着夜空问道,又目送那两个人一路向前走去,直到从她视野里消失。那时是凌晨三点。
高考结束,小时如愿考上了理想中的名牌大学。而当小时再次见到芳月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个抽烟喝酒无一不会的不良少女,穿着男式的皱褶衬衫、撕烂牛仔夹克、拼布短裙和皮制马靴,戴着一顶浅棕色的系带宽檐帽,千疮百孔的耳垂上凿进去凌厉冰冷的耳钉,脸上画着手法拙劣的彩妆,手腕上戴着牛皮手带和层层银环手镯,指甲染成鲜艳而诡异的颜色,脚踝上有一个小小的刺青。她用所有能体现放纵不羁的事物来让自己觉得安全。她必须让别人也让自己相信,她是一个坏女孩,所以不怕这世界的险恶。
“我感到我已经不认识你了,我所认识的芳月不是这样的。”小时对她说。
“我早就说过,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活得那么干净。如果你觉得我很肮脏,那么可以远远避开。如果你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也可以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当初给你的祝福不是这样。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当初我祈祷上帝赐予你的东西。”
“你以为你的祝福有什么屁用吗?那是一无是处的。我不需要你像个圣人一样俯身的关怀。”
听到这里,小时气得满脸通红。芳月又说:“其实你不必装作清高的样子,更无权看不起我。你和我一样,都是任这个世界摆布而无所作为的人罢了。只不过你是被大势所趋,而操纵我的却是不被承认的党派。”
“我没有看不起你,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干净。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污蔑,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自卑而指责我。”
自卑——一个就算处于此种境况下的人也不甘心承认的词语,小时却用来形容一向有着孤绝骄傲的芳月了。这个词绝对是她的伤口,揭穿它的人令她感到羞耻而又愤怒。
“你算什么伟大的人物呢?不过就是一个什么都相信,什么都接受,只知道乖乖听话的木偶而已,也有资格看低我?”
“芳月。”小时语气颤栗地说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说得不好,让你误会许多。但我真的没有恶意。你不要把我往以牙还牙的方向带。”
“可是你做的那些事,比如把我的事拿去对别人说,比如三番五次用你做出的成绩提醒我我是个多么悲哀的人。这些事,它们本身就能说出伤人的话。你知道吗?比起你的心机,我更讨厌的是你那掩藏心机的拙劣方式。道行不够最可气,露出马脚的时候大家都很尴尬。又何必呢?”
“真是不可理喻。暂且不说我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难道能把心机藏好的人就不可恶不可怕了吗?”
“固然可恶,但我同时也不得不敬佩他们。而你就不一样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让我高看你一点。连城府都藏不好的人根本一无是处。”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芳月,是什么改变了你?”
“改变,又是改变!”这两个字让芳月更加心烦意乱。
“不要总拿改变说事。你自以为一成不变死气沉沉地活着就是成功吗?你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你的未来是被设定好的。大学毕业去家族企业工作,嫁给一个温吞水一样平淡乏味的男人,然后让你的孩子复制你那奄奄一息的人生。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何在,因此你的存在只是可有可无。循环往复的拼命赚钱与花钱的机械运作,这就是你那可想而知的未来。所以该被同情的不是我,而是你才对。”
“你也同样没有资格否定我的人生。如果我能从中得到自己渴求的东西,那也是一种自我成全。不要因为我守了规矩就觉得我是墨守成规的人。我选择这样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妥协于什么。你做不到的我却做到了,这才是确凿有力的事实。你说这么多,到底是想比过真实的我,还是你心里的我?”
“你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手里呢?以为我稀罕跟你相比吗?你的自恋与愚蠢真是无可救药了。”芳月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小时一个人在原地愤愤不得其解。其实没什么好想不通的。两个极端的人越是靠近,来自两极的引力无可避免地就越使她们互相排斥。可是跋山涉水前来相遇相知的人,要怎么在无数同享的快乐发生之后,两手空空地返回各自的阵营呢?
星星草又到了花季,赏花的人却兵分两路来见证它们的盛放。在不同时间来到同一地点的人就不可相遇,宇宙制造出这样的错过。时间和空间,随便哪一个都能让缘分输得一塌糊涂。美丽善良的总是脆弱,所以漫天都是初衷纯善的缘分那悠然的叹息,像雨雪一样飘落下来,窗子里的人们看过去便想起了自己曾经错过的。
小时在房间里午睡。外面下起了雨,她醒来,轻轻一瞥看到了窗外风雨飘零中的绿叶,雨水看在眼里瞬间化成眼泪簌簌滴落。苍翠的树叶正值盛时,不得不在风雨中摇撼。
最终谢韦还是抛弃了芳月,只因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初夜给他。她会给他的,只是要等到嫁给他之后才行。但是他不愿意等待,因为他根本不爱她。其实有些人就是不会很爱别人的。可是人们更愿意相信任何人手里都有一份深沉的爱,只不过在等着一个对的人,因为那样听起来会不那么残忍。
芳月的失恋却让她和小时再次走到一起。她们都更清楚对方是能真正给予温暖的人。然而一定有什么一旦坏掉就再也无法回归完美了。
芳月很快又遇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韩奇。
韩奇的年龄足有芳月的两倍。又是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小时却并不为此感到吃惊。因为家庭破碎,从小就缺少关爱的芳月一直很迷恋年长的男子。她喜欢成熟男子宽大手掌和身上烟草味道的抚慰,喜欢他们额角上因为忍耐而有的凸起、不被头发遮掩的光洁额头、微笑时能看到的眼角眉梢的隐约皱纹、刺青的锁骨、手臂上清晰的血管、骨骼轮廓清晰的膝盖,这些都让她感觉坚实可信,而恰好韩奇正是迎合了她对一个男子所有想象与寄托的人。外在的东西看似肤浅,可是年轻时候让我们爱得刻骨的都是爱人身上每个可以看见的细节。他脸庞的眉眼轮廓、他身体的细腻温热、他高兴和生气时倔强可爱的样子、他不知所措时的小动作,我们深深爱着的,说到底就在这些地方。
一个最最合理想的人物,要么是阴差阳错地没遇到或遇到了却缺少注意,否则一旦接受了缘分的牵引来到他面前细细打量,总逃不过会深深地爱上他,不能自拔,自拔便毁。
某个夜晚,小时和芳月在她们的秘密基地聆听虫鸟,远望夜空。两人竟相对无语。她们果真是疏远了。小时于是借着淡淡月光开始阅读芳月写的小说,读到一半忽抬起头来问她:“我之前看过的那两篇也有类似的情节。为什么你总是把情人这个角色的存在掩护得那么合情合理?”
芳月面露惊讶的神色。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有意无意地去美化了第三者的角色。为什么呢?她不难想到原因,可是却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自己是这么自私可怕的一个人。
“也许……”芳月小声地说道,“我想了一下,心里最深的地方写着——也许是因为我爱的人已经结婚了吧。”
“你是说韩奇?”
“小时,我该怎么办?韩奇结婚了。我不知道,他从未对我说过他是有家室的人。他是别人的丈夫,不是我可以爱的人。我是一个坏人,是过去我们在电视和小说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坏人,就因为这样我才一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你。”
小时感到很震惊,想安慰芳月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没关系,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总爱说那一句话,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这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小时,你总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为什么事情已经坏到这个地步还不开始好起来呢?到底要走到多深多暗的地方去才会有希望呢?”
小时紧紧抱着哭得泣不成声的芳月,泪流满面地说道:“你不相信我了吗?你要很勇敢。上帝会好好对你的,因为你是个好姑娘。”
“我已经把自己的最勇敢用掉了。我来这世界上之前应该就被告知了所有可能的苦难。决定接受上帝的条件来到这世界上的那一刻就是我最勇敢的时刻了吧。后来的经历中,没有了,很久之前,当我还在一片混沌中的时候就已经用过了我的最勇敢。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要怎么办?”
“好了,芳月,不要努力做什么,不要再努力逼自己忘掉他从而高兴起来。就这样吧,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走下去,然后该走的就会离开,该来的总能遇到。”
“我爱他,很爱很爱。他也说他爱我。可是我应该放弃,只能放弃。我还是舍不得为了他而背弃一切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的人生不在他身上。他的身边没有希望,但那并非你的最终归宿。我一直都知道你会被命运善待的。”
“小时,我想扔掉一切离开这个地方,去另一个城市谋生。你会替我保密吗?”
“嗯,一定。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你的决心使你留下。你一个人要好好对待自己,不要再让人欺负你,更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小时,我不会忘记你的。虽然我们即将分别,但是每当我们想起对方的时候,就会在那一刻穿越千山万水而心心相惜。只有这种陪伴才是最长久的。没有谁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守在一个人身边。心的牵系是最接近永恒的陪伴。你长大了,我也到了该离开你的时候。”
“我们曾经想象过仗剑天涯的陪伴,如今你却不能在我身边了。也许再也没有人听我那些长长短短的呓语,共我做不切实际的美梦。不会有人像你一样也相信着幻境,所以那些风景也只能由我一人张望了。”小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哭,要让芳月安心地离开,可她就是做不到。眼泪是难以阻止的,再怎么眨眼睛它也还是会很有力量。
“需要的,也不一定非得留在身边不是吗?人世间的许多告别是没有道理的,可这就是我们要承受的东西,是我们来到人间之前就接受了的条件。这很公平,不可以反悔的。小时,你已经不是个傻姑娘了。你要听话。从现在开始,不要由着自己还像个早熟的孩子一样,而是要认认真真地做个真正成熟的人。”
小时揉搓着手心里的一片树叶,绿色的汁液陷落在指缝间,就滞留在那里。是她要让它留在那里。
“可是呢,芳月,如果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告别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也会一样糟吧。”
“不会的,星星草已经开花了。花朵接着将要去往长久以来无限神往的地方,把草茎留在地上。它们不得不离开,却绝不是被抛弃了。留下的草茎也不是被抛弃,那是大地对天空的祝福。”
两个十八岁的女孩肩并肩坐在废弃的铁轨上,看见星星草的花真的从花梗上浮起来,悠悠地走上夜空了。不要说出去,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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