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和姥姥、母亲三人，走在绿绿的麦田里。夕阳西下，微风飘过，母亲和姥姥聊着家常，少年的我跳跃在她们中间，祖孙三代女人定格在这幅美好的画面中，那是多么幸福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们却都已经不在人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在我的心里藏得很深，心中的柔软、善良都来自她们。
其实，小时候我的母亲是不喜欢我的，因为她重男轻女。终于，她有了儿子我的弟弟，我很快就被送到了姥姥家。作为家里第一个孙辈，很受大家的喜欢，尤其是姥姥，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她弥补了我在母亲那里缺失的母爱。可是，孩子最需要的是父母的爱。他们去看我时，补偿性的买些玩具，做些小玩意儿给我，却在我正高兴的时候，偷偷地走掉了。我的敏感脆弱从那时就开始滋生出来了，跟别人不一样，我不能呆在父母的身边。大些时候，就回到家里去上学了。看到母亲抱弟弟不抱我，我会掉眼泪默默地伤心，母亲也会随口就呵斥我，充满了嫌弃。我是姐姐，应该什么都让着弟弟。这个家让我很陌生、胆怯，姥姥家才是我的乐园。我跟母亲的芥蒂从那时就开始了，印象里我没有跟她睡过，没有对我温柔过。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被两座大山压着——清贫和对母爱的渴望，而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后者才是内心最大的痛。
每到寒暑假，我就很自然的去姥姥家住到开学。姥姥家人多热闹，邻居家也有许多的小伙伴，舅舅们也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勤劳的姥姥把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做出简单可口的饭菜，早早准备好我的衣物。那时的日子，才是我愿意回忆的童年。不过生活是会变化的，人也是会成长的，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姥姥虽然年轻，但也到了更年期吧，她的脾气一直不好。虽然我那时候小，总记得下雨的时候，姥姥把我从学校里背回来，身上都淋湿了。她慌着遮盖院子里的东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在脸上，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她很生气，一边忙着，一边嘴里破口大骂，好像是唠叨埋怨姥爷、舅舅们不管家里的事。我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看她忙着。我的心里很难受，说不上来的感觉，就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凝重、呜咽。多年后来看，我们家里的人都是火爆的脾气，只有我在别人看来性子柔弱、顺从，不会在大人面前刁蛮任性，却不知我的隐忍藏住了许多的孩子天性。小时候生活的环境对一个孩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可是我爱姥姥，因为我知道她最疼我。冬天她做饭的时候，我坐在炉子边；夏天她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在蚊帐里给我扇扇子，捉蚊子；秋收繁忙的时候，不管有多累，她也会做好饭先端给我吃。那时候我觉得，她是妈妈，我多么希望妈妈对我也这样！姥姥是个很勤俭持家的农村妇女，她要强，她干净整洁，她尽心尽意地为丈夫儿女子孙操持着这个家，家人也在她的领导下过着各自的生活。尽管她脾气很坏，厉害的会跟别人吵架，但这都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许多年中我一想到她，都会是温暖如春的感觉。
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家里的条件越来越不好，父亲去了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我们娘三个，在那个只有两间厢房的院子里。我跟母亲的感情渐渐充实了起来，因为穷人家的孩子懂事的很早。小小年纪，我已经会干不少的活儿，帮着母亲维持着这个单薄的家庭，因为我知道她很辛苦。我慢慢知道她是会关心我的，半夜里我经常咳嗽，她会过来帮我盖被子；早上及时地叫我起床上早课，放学时做好饭等我们吃。母亲是一个简单的漂亮女人，毫无心机，也没什么才能，家里收拾的也一般，不喜欢做饭做家务，宁愿去地里干庄稼活。她和姨妈舅舅们一样，继承了姥姥姥爷火爆冲动的脾气！她的悲剧在于我们家的贫穷和自身的脾气上。
生活在农村，家庭背景单薄很容易受欺负，而她不够聪明去避开那些鸡毛蒜皮的争端，也不够隐忍去忽视周围娘儿们的欺负。那些年单枪匹马和左邻右舍的可恶姑婆们吵架，本希望父亲回来能帮她出气，没想到父亲还指责她出去惹是生非！没有办法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狗血委屈，也让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频频火山爆发似的呈现出来！记忆中，三更半夜两个人吵吵闹闹甩甩打打，把我和弟弟两人锁在屋子里，他们闹离婚去了，最终几十年也没有离成婚。不知道弟弟那时是怎样的，反正这些事情对我的人生观、婚姻观影响很大。
生活的反复打磨，让母亲一个漂亮单纯善良的女人最终变成了一个易怒抱怨的农村妇女，容颜也很快就逝去了。有时候我很同情她，因为我是她的女儿，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像她一样。家境的清贫状况，让母亲在娘家人那里是很没有底气的，我能看出来，在舅舅姨妈那里，她是不被尊重的，经常是被忽略的，或者是被施舍的对象。年轻时候母亲是爱美的，也喜欢漂亮的衣服，但大多是姨妈送给她的过时的衣服，她也不嫌弃，穿在身上照样衬托出她的美丽。 到我青春期的时候，内心也会有点叛逆，讨厌母亲的庸俗，讨厌她不争气，更讨厌她总是大声地使唤我干活，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丫鬟似的。但是去姨妈家里当我看到别人对她不尊重的时候，我内心很生气很难过，她也是姨妈的姐姐、表妹的姨妈呀，为什么母亲在别人面前要唯唯诺诺，存在感那么弱呢？！因为母亲有求于她的妹妹，对于表妹表弟们来说，这个姨妈就像空气一样，从没有给他们过零花钱，更别说买礼物了。
人世间的亲情就是这样的势力脆弱！姨妈舅舅们也许忘了，是谁在他们小的时候抱着他们，有活儿抢在前头干，并因此耽误了上学的年纪。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去亲戚们家去住了，因为我长大了，也有了强烈的自尊了，暗暗地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以后给母亲补偿回来！
生活的脚步不曾停歇，岁月不会对谁留情。姥姥不畏辛苦带大了所有儿女的孩子，她终于老了，头发变白了染成了黑色，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但是她做的饭还是那么可口，家里收拾的还是那样干净。我离开家上高中，开始了真正的生活磨练。姥姥见到我时，仍然充满了怜爱。可是她有了孙子孙女，我知道我的位置要靠后很多了。我已经是十几岁的姑娘了，可是没有再比那时没落了。身上穿着宽大不合身的亲戚们的衣服，清瘦的脸庞。过年的时候，坐在一群光鲜靓丽的表兄妹们中间，显得灰头土脸，格格不入。唯一可以让我扬眉吐气的是我的成绩，我的学业，但不能凑齐的学费又让我充满心事沉默寡言。姥姥和姨妈们并不看好我的学业，多年的感情却也让她们给我的压岁钱比别人多，我一分钱也不敢乱花，都存起来交学费了。
姥姥偶尔给我买的衣服，我都穿了好久，洗得发白收起来。这时我的母亲也老了，岁月侵蚀了她的容颜，也在拿走她的健康她的脾气。她变得迟钝，眼睛里的光芒退去，青年时肥胖的身材开始削瘦。常年的分别，让她对我越来越好，放假时，她不再叫我起床，允许极度缺乏睡眠的我睡会儿懒觉，做好早饭再去忙别的。看到我带同学回家玩，她很高兴，认真地包了饺子给我们吃，很美味。那一刻我感觉很幸福，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温柔的母亲。
可是幸福的背后，是母亲生病了。
虽然小时候没有想过太多，但后来我总是会有疑问，以当时姥姥家的条件，是完全有可能帮助我们家渡难关的。姥爷承包有一个小煤矿，虽然后来没怎么发家，卖掉之后也是会有一大笔钱的。为什么，作为他们的长女，在最艰难的时刻，忍心让她经受各种苦难？当然这有我父亲的原因，他没有给我和母亲一个殷实的家。母亲和父亲都是老实人，从未向姥姥姥爷要过什么，一心只想着去孝顺老人。我只能说姥姥也心疼母亲受苦，只是跟她的儿子我舅舅比起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有天天看到，所以不会那么上心，这基本上是所有农村家庭的规矩。这也是我后来很心疼母亲的原因，我读了书在心里多少埋下了女权思想的种子。唯一感到慰藉的是，父亲对生病的母亲不舍不弃，尽心的照顾，感情也比年轻时好很多。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他们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要供我读书，不管周围别人的风言风语，砸锅卖铁也要供！后来想想，我是多么幸运啊，比起小时候有锦衣玉食，这种离开家乡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才更重要！
没有等到姥姥去顾上我母亲的病，她自己也病了，很突然！在儿孙们都已长大离开家的时候，在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和姥爷享受晚年的时候，姥姥她病了，是癌症，比母亲的病还要严重！那时我刚上大学。记得我临走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姥姥特意去我家里送我，带着新做的棉被、褥子，全家人很高兴，日子终于有了点希望。
当我知道姥姥生病的时候，我很难过，趁着去郑州实习的机会，我直接去肿瘤医院看她。我还给她画了速写肖像。她看上去又老了许多，坐在床上，看到我去看她，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话变得少了。要命的是，母亲知道姥姥的病后，很伤心，日夜流泪哭泣。没想到年轻时大大咧咧粗线条的母亲，这时不仅身体上每况愈下，心理上也变得很脆弱，精神上日渐恍惚。那段时间是我们一家四口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父亲压力很大，要挣钱给我交学费，还要照顾母亲；我在大学里经受着成长中激烈的挣扎；弟弟早已辍学南下打工。母亲得的是糖尿病，要说呢不是很致命的病，只是长年的生活所迫，积劳成疾，身上其他病也不少。
结果是母亲在我上大三的时候走的，十几年后的去年国庆节姥姥也走了。她们两人我都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母亲在自己清醒的时候，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她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我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勇敢刚烈！而在她离开后，我们家艰难地熬了过来，境况也越来越好。父亲说，这是托了母亲的福。每当我回家时，父亲都会说，夜里母亲托梦让他早早起来买菜做饭，迎接我们回家。十几年来，我也没有太多的纠结，我也希望母亲结束病痛折磨，看到我们努力的在改变生活。
而姥姥得癌症的十几年中，受尽了人世的疾苦。这十年中，我工作结婚生子，每年回去两次看望她。她越来越老，病痛越来越严重，行动迟缓，精神上也越来越脆弱。年轻时的刚强变成了现在的自卑，害怕见到别人，害怕给儿女带来麻烦负担。老年人的逻辑，是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的。年轻时倾其所有的付出，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到老的时候，害怕面对自己的一切，嫌弃自己的一切。无数次我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希望她能够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好好过自己的晚年。她听的时候也想的通，过后就又回到如初。和我的母亲一样，除了身体的病痛，姥姥精神上的束缚折磨更加让她崩溃！
那时我才明白，人生终会有如此多的纠结之处，你看着这样的结局却束手无策。生命凋零时，人是那么的脆弱！还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是笑着气我说，死丫头，你长大了也难享你的福！我不吭声。心里憋着气，你个恶俗的女人，我才不会养活你！等到我也做了母亲，看着身边的孩子，才能体会到母亲的心境，天下的母亲哪会想到孩子们的回报呢！她只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因为这样就已经感到很幸福了。姥姥作为母亲很无私忘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儿孙，我爱她尊敬她；母亲短暂的生命里，也给了我一个母性对爱的诠释。她们勇敢过，勤劳过，付出过，作为女性，她们没有太多的自我，对于自己生命的最后有许多的无助，所以对她们我总是感慨万千！每个时代的人的生命轨迹是不同的，我想，不管什么时候，母爱总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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