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绎心婆婆是个妓女。

我仿佛是先有了这个认识才认识了她。

一开始她和她的祖母住在我们村庄里，而我对她有记忆时她的祖母已经老死了，她也已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可是她来来往往孤身一人。

连绵的山把我们村庄圈起来，一个人的故事投掷进来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声响只有那么一下，可是涟漪却经久不息。绎心婆婆从哪里来，是什么样的人，这滋味足以成为大家的下酒菜，饭桌边玩耍的我便也能尝知一二。

有一次和伙伴们一起玩捉迷藏，路过绎心婆婆的屋子，我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突然想起小伙伴们神色正经地说，绎心婆婆住的那间屋子闹鬼，绎心婆婆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指甲里满是污垢的老巫婆，专门吃小孩子，这一想把我吓得发起了高烧。

烧退后我还是黏着母亲，晚上不肯一个人睡觉，我抽泣着说出缘由，母亲把我抱到怀里，郑重其事地跟我说，绎心婆婆是个很好的人，那些话都是村里人编来吓唬小孩子的，她不许我信，亦嘱咐我不许跟着别人一起说绎心婆婆的谣言，母亲说：“如果我知道你和别人一样瞎说绎心婆婆，我就打你的嘴。”

第二天，母亲做了饭菜，带着我一起送一些给绎心婆婆。那个从窗户望去漆黑一片的住所只是因为光照不好，虽然简陋，却被绎心婆婆收拾得很干净，绎心婆婆感激又小心地看着母亲，夸她是“好孩子”，母亲眼里闪过一丝眷恋和心酸。

回来后母亲跟我说：“你看，绎心婆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所以村里一些人总欺负她，但是你不要学着那些人，你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外婆。”我想大概是因为外婆去世得早，母亲很想念她，便善待身边的所有老人。

从此我也就不害怕了。绎心婆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看到我会跟我笑一笑，小伙伴看到了便说“好恶心”哦，我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绎心婆婆看向母亲时带了讨好的眼神，大声地跟小伙伴说：“绎心婆婆一点都不恶心！”小伙伴嘲讽地说：“那你敢不敢去跟她说话？”就这样我赌气似的走近了绎心婆婆，这一走近，便走进了绎心婆婆的才情里。

绎心婆婆干瘪的身体里藏了许多的学问和教养，像是书里走下来的大家闺秀。

绎心婆婆很是整洁，她会在洗完脸以后用脸盆里的水把碎头发抿好，会在夏天栀子花开的时候每天折几朵放在屋子的角落，她会在袖口磨损的地方绣上梅花。

绎心婆婆有很多书，她会用毛笔作各种各样的批注，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生得瘦小，很是清秀，像开在纸上的小花，墨香撩人，绎心婆婆说爱读书好，有个陪伴，时日都是消磨，但消磨亦有道。

那时候绎心婆婆会给我讲因果经，我对真善美的认知，对世事的敬畏大抵也是始于此。到现在仍记得因果经里的那一句：“若人传诵因果经，世世代代得聪明”，如果真有转世轮回，在下个轮回里，我想绎心婆婆一定会子孙满堂，福寿绵长。

后来我读到《九辫》里的“有美一人兮心不绎”，我就在想绎心婆婆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考究的名字里有着父母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怀过的憧憬。后来，后来一定是家道中落，她就流落到了我们村里，像一朵孤傲的梅花，即使岁月待她不宽宏，可她仍然暗香流动。于是便有人觊觎，占有不成便编排，绎心婆婆便把这些脏水都作了生命的肥料。

这样想着，对绎心婆婆就多了很多敬重。

直到我长大以后，才在与长辈们的闲聊拼凑起了绎心婆婆的一生。绎心婆婆生长于书香世家，她的父亲是个体面的教书先生，她的母亲是她父亲课堂上最认真的姑娘，那年教书先生下了课，抱着课本拖着余晖从走廊上走过，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刘老师”，就着声音看过去，巧笑倩兮，眉目盼兮，刘老师的满腹诗情画意从此有了安稳的落脚处。

绎心婆婆从小在她父亲朗朗的读书声中浸润着，又有着她母亲的能干，便把内心世界打理得与她的外表一样细腻动人。区别于而今的文艺女青年，绎心婆婆有着“眉目作山河，心中有丘壑”的巾帼气概。

这样长到二十岁，某天洗脸的时候突然有颗子弹擦过了她的脸颊，这颗子弹虽没要了她的命，却拿走了她生而为女子的所有尊严。这颗子弹就橡皮擦一样把她未来生活里关乎“幸福”、“宁静”的字眼全擦去了。

绎心婆婆被日军带走了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里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她的生平都被人撕碎。

绎心婆婆的父母在去寻女儿的路上被日军杀死，有人远远看着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模样。

当绎心婆婆终于回到她的家里时，镇上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开她，对她指指点点。

于是绎心婆婆避到我们村庄，这是她小时候和她祖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我们村庄离她家那么远，大概她是能有新生活的。她那么想过上正常生活，晴耕雨读，相夫教子。她嫁了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工匠，可惜那三个多月里夺去的还是绎心婆婆的生育能力，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孩子，也因此绎心婆婆被枕边人憎恶极了，所以当那场绵延十年的腥风血雨来临时，工匠毫不犹豫地把绎心婆婆剥光扔了出去，绎心婆婆悲惨的过去被添油加醋地重新铺展开，她被当作日本特务批斗。

这世上所有的路仿佛都是死路。只因人是活的，又不死心，便以为走一走便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再不济也该有出口。可惜绎心婆婆走到了生命尽头也没能走出那些人的风言风语。要说战争是绞肉机，搅碎了前仆后继的英雄烈士，而理智、灵魂、人格，绎心婆婆赖以被称作为“人”的凭藉，被身边人的冷漠与嫌弃搅得稀碎。

每每回老家我都会去看望绎心婆婆，绎心婆婆被太阳晒得一次比一次皱，我跟她说：“我以后工作了赚钱了就给她买好吃的带她出来玩”。睿智和宽容抚上绎心婆婆的脸庞，她说“都是好孩子”。

江河万古流，百川终入海。绎心婆婆信着这世界会好起来，这生活能好起来，她能回到原先的人生轨道里，这盼望是她的根，有了它，便不至于在世俗里居无定所地浮沉。

绎心婆婆很早就为自己买了一块儿墓地，她的墓碑，朝着她故乡的方向。

月是故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