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负一诺
天光放晴,泥泞小路上,一袭玄衣,面若桃花,唇红齿白,俊秀妍丽的少年不疾不徐地迈向下山的路。
“非鸩,你下山做甚?”少女清婉的声音远远传来,却不见其人。
“寻康垣。”少年苦笑道。
“你还是少去寻他,他一凡人寿命短,若他老死了,你该伤心了。”少女拖长音劝道。
“嗯,晓得了。”少年不想再听少女的话,提起衣摆猛跑了。
细密的小雨绵延不绝,一条拇指粗黑蛇缓慢游走于草地。雨点越来越大,打得小蛇生疼,忙快些游走,欲找到一处躲雨之地。
不过一盏茶功夫,小蛇瞧见远远的草亭,正是可躲雨的好地方,只是亭中已有人类,小蛇犹豫片刻,小心谨慎地挑了个隐秘的角落躲去。
一双黑亮的双眼无意看见一点小蛇的小尾巴尖,这双眼的主人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
青碧色衣衫短袄的小男孩,惊奇地盯着小蛇尾巴尖,快步上前拽住小蛇尾巴就拖出来搂入怀中,似很欢喜,将小蛇当宝贝了。
小蛇本是修炼五百年的蛇妖,曾被牛鼻子道士收为道童修行过,面对不惧自己的男童倍感压力,却也没伤男童,被男童抱着,一旁男童的父母丝毫没注意到男童怀里有一条剧毒的小蛇。
“垣儿,过来。”男童的娘亲轻声唤道。
男童闻声而动,小蛇亦如此,他环着男童手腕躲进男童手臂处,以防被男童父母瞧见打死了。
女子将男童抱在怀里,瞧着雨势稍小,便对一旁的男子道:“子堪,我们回去吧!”
“好。”男子轻点过此次在山上采摘到的草药,笑着回头应道。
小蛇就此被带回了男童的家,男童家里颇为富裕,是个医者世家,男童父亲的医术在这方圆百里内是数一数二的。
黄昏下,屋内昏沉,小蛇躲在角落,看着男童一家和乐融融,幸福美满,慢慢地睡着了。
月上中天,小蛇苏醒,华光忽现,一袭玄衣少年立于黑暗之中,自去寻那康垣。
小小的康垣此时竟并未睡下,双眼睁得滚圆,注视着一屋子如白雾飘来荡去的魂魄忙碌着。
“垣儿?”非鸩轻声唤道。
“嗯?你是谁?”康垣寻着声源看向非鸩。
“我唤非鸩,你今日拾回来的小蛇。”非鸩笑道,惊奇不已:“你不怕我这个成精的妖怪?”
他方才是想吓吓康垣的,不想康垣并不怕自己。
“你可看见这屋子里的鬼?我天天对着他们,能怕什么?”康垣老气横秋,过去拽住非鸩的衣袖,“你真是蛇化的人?一点也不可怕。”
“……”非鸩颇为无语。
半晌,他抬眼跟着康垣一起看这满屋子的鬼,问:“你不想看见他们?”
“嗯,有时候他们太吵了,我睡不着。”康垣点头。
“我能让你见不着他们,你要试试么?”非鸩道。
“好。”康垣双眼发亮。
非鸩一手捂住康垣双眼,默念法诀,放开后康垣便真的见不着那些魂魄了。
“谢谢!”康垣扑过来抱着非鸩,“一起睡么?”
“不了,我该回去了。”非鸩摇头。
“那你还来找我么?”康垣抬头看他。
“不,你我萍水相逢,且你是人我是妖,我呆在你身边对你没好处。”非鸩苦笑。
“那我有空去找你。”康垣双眼亮晶晶的,很可爱。
“行,你上山需小心些,你若要来寻我便初七来吧!每个月的初七,至你我初遇的草亭。”非鸩心里清楚,几十年了自己从未接触过人类了,难得能交一个人类朋友,必当真心待之。
“约好的,拉勾。”小康垣伸出小拇指,认真地盯着非鸩。
非鸩好笑地回看他,伸出小拇指,跟着小康垣念念有词:“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康垣双眼一直是亮着的,很是兴奋自己交到个蛇妖朋友。
芳草霏霏,草木清香,小身影每逢初七便瞒着家人偷偷上山,与非鸩厮混一天。
非鸩牵他的手走遍整座山,小康垣累了便撒娇央着他背,饿了便指挥非鸩上树摘果吃,困了便直接在非鸩怀里或是背上睡着,对此非鸩任劳任怨,反正他也不会累不会饿不会困。
他守着他,惯着他,随着他成长,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一晃十年,小康垣变成大康垣,他们的关系愈加疏远,某一月初七他的康垣再也没上山寻他,让十年来一直等着康垣上山的非鸩心中空落,忽然想起康垣这么大,是该娶亲了。或许就因为娶亲,所以才疏远他,甚至今天都没上山来寻呢?
非鸩想清楚,心底忽然涌现一阵一阵酸楚。他吸了吸鼻子,返回去寻些难见的宝贝,打算下山去给康垣祝贺。
偏生这天下起雨来,甚至没完没了下了整天,直至第二日他收拾好心情带着厚礼才敢下山。
下山途中,他的新邻居劝了他一句,不过他没听进去。
康府门外,一片素镐,康府内似有人过世了。
“有人吗?”非鸩提着礼问道。
“非鸩。”竟是康垣出来了。
“我……来看你。”非鸩自觉尴尬,耳尖泛起薄红。
康垣二话不说,拉着他回了自己的卧房,一把将人揽入怀里,轻轻缀泣:“我娘亲前日突发急症,我爹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
“你别伤心,人固有一死……”非鸩不会劝慰人,令康垣想起自己是人,也会老会死,突然就害怕起来:“我不想死,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好,到时你走了,我便跟着你走。”非鸩神色柔和,轻轻地开口。
“你说的,不许反悔。”康垣欢喜道。
“嗯……”非鸩轻应。
五十年后,康垣病危,膝下一子一女守在床前照料他,独独不见非鸩过来。
康垣望穿秋水,直至最后一刻也没能见上非鸩一面,死前愤怒,最后一刻在想:骗子,骗子,说好陪我一起走的……我不甘,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父亲,您想见谁?”他儿子问道。
“非……非鸩!”康垣瞪圆双眼,盯着窗外,始终见不到心念的人。
他去世的第二日,一少年登门拜访,看着满门素镐,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他的心似已不在胸膛跳动,一旁走来一位满目可怖的女子,对他道:“难过吗?”
非鸩摇头,道:“心都被你挖了藏起来了,哪里还会痛还会难过还会想跟着康垣一起死?”
“这便好,做妖就该摒弃心与情。”女子桀桀怪笑,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非鸩站在空旷的灵堂,行至棺椁畔,看着死不瞑目的康垣,叹息一声:“对不住,骗了你。只盼你能早入轮回……忘了我吧!”
乌云蔽月,看过康垣之后,非鸩在山下买了两坛子酒,路过不管春夏秋冬都能见到康垣的草亭。
草亭已被修缮过不下十次,越修越坚固华美,更有名人画家在此题字作画,白天里不少书生秀才上来抒发心绪,夜晚无人,越发阴森。
一道阴影忽然窜出,拦在非鸩面前,披散的长发遮住那人面容,雪白长袍随阴风飘起。
他缓慢抬头,盯着非鸩,露出一张英俊而惨白的脸,一眼便知他并非生人。
“康垣,你怎不去投胎?”非鸩蹙眉。
“非鸩,我想再看看你。”康垣道。
他死后便返还回一生里最美好的时期,即是青年时期。
“如今看过,也该走了。”非鸩依靠在草亭栏处,看着康垣,手微微倾斜,将一整坛子酒祭给康垣。
“你……难道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康垣没想到非鸩竟如此无情。
“嗯?很抱歉,我深觉活着较好,不愿陪你渡黄泉下地府了。”非鸩面无表情,打开另一坛子酒豪饮起来。
“你,你,你怎会变成这般?这不是你!”康垣气急,上前抓住非鸩。
非鸩抬眼惊诧地看了眼抓着自己肩膀的鬼手,冷声道:“你变成怨魂了!”
“对,若不是因你,我又怎会便怨魂?我已失去投胎的机会了,鬼差都不愿收我了!”康垣悲凉道。
“……”非鸩皱眉,半晌道:“是我之失,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自然是生生世世缠着你。”康垣双眼带着怨毒之色,紧盯着非鸩。
“……”非鸩沉默片刻,颔首微微一笑:“好。”
康垣万万没想到非鸩竟这般轻描淡写地答应,顿时怨毒之色消了大半,俯身欺上非鸩面门。
非鸩任由他动作,毕竟鬼这类需得吸食生物阳气方能存活。哪想康垣竟越发过分,将其衣物悉数脱落,欲与之交欢。
“够了!”非鸩眉间隐怒,欲将之推开,却骇然发现康垣浑身鬼气死死将自己缠绕,令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康垣为所欲为。
夜尽天明方歇,康垣撤去鬼气,但非鸩已累得提不起一根手指,哪有功夫教训康垣。
“少时我便很喜欢你,但碍于家中父亲不敢表露分毫,如今也无人管得我……我们便这般做一对鬼妖眷侣可好?”康垣心中欢喜,这下他便不需与非鸩分开了。
非鸩被这番话吓得不轻,冷声道:“你想得到美。”
“是美了。”康垣附和,抱起非鸩问:“你家在何处?说来,这一生我还从未去过你家。”
“往西南走数百里。”非鸩不欲与他计较,先回到家才是。
康垣依言飘飞数百里,非鸩忙喊停,口中默念法诀,一座竹楼凭空出现,这便是非鸩的家了。
非鸩让康垣将自己放置于竹楼畔的溪流中,变回原形藏匿于溪流低端,打算就此一睡上几十年,看这康垣又该如何应对。
眨眼间六十年过去,非鸩懒洋洋地游上岸来,只见竹楼四周一片黑压压的,散发黑压压气息的正是康垣。
康垣一见非鸩终于醒来,刹那间云开雾散,笑容满面上前:“睡得可好?”
闻言,非鸩点头:“很好,很舒服。期间有人来寻么?”
“有,有一位面目可怖的女子寻来。”康垣将一直被衣袖掩盖藏匿的东西拿出来。
只见那是个精致,巴掌大的琉璃瓶,瓶身透明,内置一枚如鸡头大,血淋淋的小心脏,心脏离体多年竟一直跳动不歇。
康垣苦笑着问:“怪不得你之前这么冷情,原是被人夺了心脏。”
“你怎么得到的?”非鸩诧异。
“那老虔婆被我灌醉了酒,嘴上没把住,将你的事抖落了,我趁机让她将你的心拿来给我一看,再三确定这是你的心后,将她杀了。”康垣得意道。
“你如今拿着这颗心又想如何?”非鸩挑眉。
“自然是帮你安回去。”康垣说着,上前一手抓向非鸩左胸膛,生生剖开,倒出那枚跳动的心脏硬是给非鸩塞回去。
非鸩只觉左胸膛一痛,很快又愈合,再次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令他有些错愕,抬眼再看康垣,两行清泪滑落,很难过,又很开心。
“你终于完整了。”康垣搂着非鸩喟叹道。
非鸩擦擦泪水,小心谨慎地问:“你……真心喜欢我?”
“嗯,若是我不喜欢你,我做甚在此等六十年?”康垣将额头抵着非鸩的额头笑道。
“嗯!我也……喜欢你。”非鸩轻轻开口,双颊一红,埋首在康垣怀中羞于见人了。
旋即,康垣爽朗地大笑传遍竹楼,传至远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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