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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马汉祖上留下一本饲马的书,书上除了“刘”字之外便无其余的字,翻开一瞧皆是图案,这些图案早印在刘马汉脑中。他凭此书养了将近二十年的马,原先马圈里有二十几匹马,可随着不远处的炮火一响,十几匹马受到惊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刘马汉手快,用双手迅速拉住他最爱三匹马的缰绳。这三匹马颜色不一,一匹白色、另一匹棕色,还有一匹黑色——刘马汉分别给它们取名为阿白、老棕和小黑。
为了不让剩余的三匹马受到惊吓,刘马汉搬来几张重木板将马圈四周围起来,又根据马的耳朵给他们织了一个耳罩,可他针线活粗糙,织的耳罩缝隙大小不一,像一面漏风的墙。他索性揉成一圈塞在马的耳朵里。小黑耳朵最大,所需要的布料比阿白和老棕多,刘马汉将自己破旧衣裳撕下一小口,缝成一团塞进小黑耳里。
近日,鬼子在十公里外的村庄烧杀掠夺。村里人听到这一消息皆想逃离此处,其中不少人围在刘马汉的马圈门前,不是缠着刘马汉买马便是在议论哪匹马跑得快一些。
刘马汉知道这些人打着什么主意,没有理会他们,默默待在马圈前朝着远方望着,嘴里时不时吹哨。有人说,他在呼唤原先那十几只马。也有人说,他在和剩余的三匹马交流。
刘马汉哨声长短不一,有人猜想定是因马不同所以哨声不同。不过,这些都没有得到证实。
刘马汉瞧上去头发泛白,不娶妻,整日守着马,给马喂粮草、洗身子、讲故事等等。村里人问他为何不娶妻,他总是笑着说,多一人复杂,还是一个人好。但这话在村里却变成刘马汉怕人诓了他养的马,所以才不娶妻,毕竟他连睡觉都睡在马圈里。
刘马汉在马圈里搭了一个屋子,夜里一听到马叫声,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发现无异常才回到屋里睡觉。
可从前两日开始,总是听到枪声、炮声、惨叫声等。马似乎比人先听到这些声音,只见它们在马圈里乱跑,望着十公里远的地方甩头。刘马汉朝他们吹哨,可它们依旧静不下来。刘马汉用耳罩塞住它们耳朵,再将它们眼睛蒙上,慢慢抚摸它们的头,在它们耳边哼着欢快的小曲,这才使它们静下来。
刘马汉听见炮火声不断,想起那十几只匹马,连喊几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擦干眼泪,不停地吹哨,可没有马儿回来。他想着不如去寻它们,可他又放心不下这三匹马。
他叹气一口气,接着嘴里骂骂咧咧道,好像有人听到他在骂鬼子,但声音很轻,耳朵不靠在他嘴边便无法听到。
次日,刘马汉耸耸肩,提着一桶水朝三匹马走去。老棕紧挨着阿白,头靠在阿白身上,嘴里呼出热气。阿白耳朵埋在老棕身上,一边蹄时不时提起。刘马汉没有打扰它们,而是轻轻将手放下。
老棕和阿白年纪差不多,都活了十五年左右,真要细算的话,老棕比阿白年长几个月。老棕刚开始总是独自躲在老树下啃树皮,直到阿白出现在马圈里,老棕才变了一个样——它不是在马圈里绕着阿白跑,就是昂起头,前蹄扬起,像面临敌人展示自己的英武身姿。阿白姑且没见过几匹年纪相仿的雄马,因此很快便被老棕“骗”了情感。刘马汉知道它们感情深,便不在中间设板格挡,而是在小黑身旁设板格挡。小黑与它们不同,是个倔脾气,时不时抬起前蹄将隔板踢烂,又或者奋力冲破马圈。它似乎知道马圈哪个位置的板薄一些,定是平日里它时常用前蹄试探的原因。刘马汉对小黑总是哭笑不得,他知道小黑才八岁便不与它计较,而是像一位慈祥的老父亲一样抚摸它的脑袋,给他讲村里的故事。他偶尔小声提起村里某个人,但提到假洋鬼子赵贵时,心里总不是滋味。
赵贵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他识字颇多,又在外流洋几年。原本他与刘马汉毫无交集,可当鬼子炮火响起时,他总是站在马圈前缠刘马汉买马。
赵贵戴着帽子盖住光溜溜的脑袋,看向刘马汉说,刘老兄,你看在我常来的份上,不如将你最快的马卖给我——你尽管开价,只要你肯卖,我就肯买。刘老汉摇了摇头,说,不管你来多少次,我这三匹马绝对不卖。赵贵看着马圈里的马,想着就这样离开有些便宜刘老汉,便想到一个法子——脱下右手的手表拿到刘老汉面前晃,说,我这表可是世代相传,就换你一匹马好了。刘老汉摇了摇头说,不卖,不管你拿什么来换!赵贵气急了,推了刘马汉一把,说,你当真不卖?刘马汉不甘示弱,猛地一推,将赵贵推倒在地。他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圆溜溜的脑袋。刘马汉拽着自己身后的长辫子在赵贵面前炫道,你还是先把辫子留长了再来瞧我的马儿吧。赵贵瞪了他一眼,捡起帽子,气冲冲地走了。
接连几天都没瞧见赵贵,有人说他在偷偷留辫子,也有人说他去十公里外的村庄找鬼子谈话。刘马汉心想,他该不会被自己吓破胆了吧?想到此,他连甩着腰后的辫子,在小黑身旁哼着小曲。没人知道他哼的是什么曲,许是他自个编的,但没人会在意这些。刘马汉不理会他人,该喂马喂马,该提水提水。反正,他就这般活,管别人怎么活。
又过些时日,村里来了几名陌生人,他们样子看起来十分神秘,让人捉摸不透,在这几名陌生人当中,有一名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几岁。他偶尔出现在马圈附近,不过从不与人搭话,也不向刘马汉询问价格,只是看了一眼,便低着头离开。刘马汉觉得他有些奇怪,好几次都偷偷注意他——他戴着一顶草帽,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扫了马圈一眼,瞧见刘马汉看向他,又迅速转移视线,沉默地穿梭过人群,将草帽压得很低,似乎担心别人发现。
村里最近不太平,很多人都逃出去。刘马汉依旧不离开,每日都往着四个不同的方向吹着口哨,只可惜炮火声太重完全压过他的声音。他沮丧地坐在马圈旁,看向剩余的三匹马,心里提不上什么滋味,只感觉心头少了一块肉。
村里有人朝刘马汉传了几句话:第一句是关于赵贵的,听说他去鬼子那里谋得一份差事,至于是什么差事没人得知;第二句是关于鬼子抓人一事,好像在找什么军,军中几个人逃出来,不知道去哪儿,总之鬼子到处都在找——不管你是不是,只要你长得像,都难逃一劫。第三句是关于近日那几名陌生人的,听说他们炸毁鬼子的军火库,现在还在逃亡。刘马汉没有将这些完全放在心上,而是站在三匹马前讲着故事,那三匹马卧在马圈里,听得津津有味。
刘马汉故事没讲完,赵贵却带着一伙人来到马圈前。那几人肩上都挂着一把枪,枪头有一把冒出血腥味的尖刀。赵贵朝那几人点头哈腰,还像狗一般爬在地上为其中一人系上松掉的鞋带。刘马汉瞧见他,连忙挡在三匹马前面,背对着它们,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赵贵拿出一张画像朝刘马汉说,有没有见到这几个人?刘马汉瞄了一眼,摇了摇头。赵贵扯过他的衣裳说,你再看仔细一些。刘马汉仔细再瞧了一下,好像是在哪见过这几个人,其中一幅画很像那个奇怪的少年。刘马汉担心祸从口出,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赵贵指着他鼻梁说,瞧见了没,这几名军爷身上有枪,你又是不老实说,小心你小命不保。刘马汉说,我真不知道。赵贵冷笑道,不知道也行,但要过来拜见这几名军爷。刘马汉瞧见那几名鬼子靠近他,连忙挡在他们面前说,我好像见过这几个人。赵贵在那几名鬼子面前比划几下,又迅速拽着刘马汉的衣服说,在哪里?刘马汉胡乱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说,前两日我看到他们朝这边过去了。赵贵点了点头,注意力挪到小白身上,又朝着那几名鬼子比划着。其中一名鬼子瞧见小白,往前走了几步。刘马汉迅速挡在小白面前。那名鬼子一把推开他,将枪指向他。赵贵站在他身旁说,他定是喜欢这匹白马,你最好让给他。刘马汉瞪着他说,不行。
小白似乎察觉到什么,躲在老棕后面。老棕将身子横过来,挡住小白。赵贵不知道和那名鬼子说了什么,只见他朝马圈开了一枪。老棕咬住小白身上的缰绳跑起来,刘马汉迅速爬到小黑身上,骑着小黑冲出马圈,可出了马圈,没有见到小白和老棕。
赵贵和那几名鬼子在后面紧追,样子极其丑陋,身子扭扭歪歪,像一群出水的丑鸭子走在泥土里。
小黑驮着刘马汉,一直往前跑。
刘马汉骑着小黑不断找寻小白和老棕,口哨不知道吹了多少遍,只见他嘴唇发白,喉咙干哑地喊着。他停下来,闻到一股从不远处飘来的恶臭。小黑连叫几声,没有向前走,往后退了一些。
前方,好几座房屋倒下,满地都是碎瓦片。除此之外,还瞧见几团熊熊大火。刘马汉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默默擦拭眼泪。小黑俯下身,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似乎在安慰他。他牵着小黑往反方向走。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有一座村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被鬼子占领。刘马汉小心翼翼地观察,似乎听到几声扭曲的笑声。他停下来,将小黑牵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好几片草被火烧过,地上还积累着几层厚厚的碳。他将小黑牵到一棵枯树下,歇了一会,又开始吹着口哨。
快到半夜,刘马汉肚子饿得厉害,将小黑绑在枯树旁,自己在附近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吃的,只摘了几片绿叶子咽下去润一下嗓子。他边哭边吹着口哨,小黑卧在他身旁,眼睛一眨一眨的,时不时叫了几声。
刘马汉嗓子快冒出烟,身子靠在枯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望着四周。快到凌晨时,天空泛起雾,他眼睛微闭着,又吹了几声哨。似乎瞧见有人,那人爬在一匹马上,正缓缓过来。小黑立刻跑过去,叫了几声。刘马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才发现是老棕。它身上驮着一个少年,仔细一看,这少年正是他那日见到的。他将少年扶下来,才发生他身上冒着血迹。少年看着他,说,我是不是快死了?刘马汉将少年搀扶到枯树下,撕开他的衣服,瞧见他身上被刺了一刀。
刘马汉迅速为少年绑扎伤口,伤口很深,一直在冒血。少年晕死过去,嘴里还留着一丝气息。他身上绑着一个包袱,刘马汉小心翼翼为他卸下来,没有惊醒他,也没有将包袱打开,只是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盖在少年身上。
老棕死盯着前面不远处的村庄,时不时叫了几声。刘马汉抚摸着它,说,小白是不是被困在那?老棕点了点头,身子靠在刘马汉手臂上。天空的云逐渐泛红,天亮了半边,不见日出,只瞧见一团又一团的云,显露又泛滥。
刘马汉坐在少年身旁,抚摸着他的额头。少年身子颤抖着,时不时喊道,我要杀光你们,为我死去的同志报仇。他的血止住了,但手脚冰冷,嘴唇发白,还是没有醒来。刘马汉从枯树上摘下一些干叶子,缓缓地盖在他身上。小黑卧在少年旁边,为他挡住风。
日出时,少年才醒过来。他看向刘马汉说,我认得你,去过你的马圈。刘马汉点了点头说,我也见过你,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脱口而出,成果,你呢?刘马汉说,刘马汉。成果从地上慢慢坐起来,指着自己的包袱说,我包袱里有两个馒头还有一些水,你吃一点吧。刘马汉肚子饿得十分厉害,迅速连拿带抢将包袱取来,从中取出两块馒头和一个水壶。他迅速咬了一口,看向成果,撕下一半递给成果说,你也吃点吧。成果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的村庄。刘马汉说,你是怎么遇到老棕的?他说完,指向老棕。成果说,我看到那几名鬼子朝它开枪,便连忙骑着它往这边走。刘马汉说,那小白呢,你有看到吗?就是那匹白色的马?成果摇了摇头。老棕望向前方,甩着自己的尾巴,叫了几声。
刘马汉喝了一口水,朝老棕吹着口哨,口哨声时长时短,像是在交流。
成果好奇地问,你在和它说话?刘马汉点了点头说,不错,老棕告诉我一名鬼子喜欢上小白,将它绑在一条木桩上。成果看向他说,你会去救那匹马吗?他没有说话,坐在原地叹气。
老棕又叫几声。刘马汉抚摸着它,没有吹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成果缓缓站起来,说,我的同伴还在那群鬼子手里,你若是不去就把跑得最快的马借给我,我去将他们救出来。刘马汉白了成果一眼说,不借,我只剩下这两匹马了。他想起原先的马圈,那里原本有十几匹马,若不是因为鬼子,因为炮火声,他也不至于此。
成果朝他骂道,你就是个胆小鬼,比我还胆小。他什么也不说,硬受着。成果骂累了,走到老棕面前说,你看看你的主人,那怂样。老棕望向他,眼睛很深邃,甩了几下尾巴,前蹄狠踹着地上,留下很深的马蹄印。刘马汉又是一声叹气,将老棕和小黑拴在枯树底下。老棕叫了几声。他吹着哨抚摸着它的头,静静地靠在老棕身上。老棕眨了一下眼睛,看向一旁的成果。成果说,我要是你,就骑着最快的马去杀鬼子。
刘马汉依旧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前面再次响起炮火声。他好奇地问成果,今年几岁了?成果说,十六岁了。他瞳孔收缩着,手颤抖一下,走到小黑面前,又回头看向成果,朝他喊道,你才十六岁,拼什么命!成果说,在我那支队伍里,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他用身体引爆鬼子的军火库,和十几名鬼子同归于尽。
刘马汉沉默了,一句话也说不出,静静地看向成果。
成果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书皱巴巴的,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刘马汉不识字,瞧见封面写着一句话便问道,这句话写的什么?成果说,为什么而生就为什么而死。成果念完,舒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是我老师写的一句话。刘马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成果问他,你为什么而生呢?刘马汉看向小黑和老棕,摇了摇头说,我还不知道。成果望向不远处,说,听说过延安吗?刘马汉摇了摇头。成果说,我的老师在那边,前些日子她从鬼子手里逃出来,只可惜双腿被汽车碾断了。说到这里,成果止住声,擦拭着挂在眼角的泪水。
夜里,成果悄悄收拾好包袱,撕下一半馒头放在干净的叶子上便准备离开。他绕过刘马汉面前,瞧见小黑和老棕睁着眼珠子望向他。他朝它们挥手。刘马汉听到动静,连忙起来,朝他喊道,你伤还没好,这是要去哪?他说,我得将我的同伴救回。刘马汉说,就凭你一个人?成果点了点头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刘马汉跑过去拽着他的手说,现在你不了解情况,贸然前去怕中了鬼子的圈套。他说,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刘马汉看向不远处的村庄,又看了一眼老棕,愣在原地,什么也没说。成果静静等待着。月光照耀在枯树上,从老久的树皮中嗅到死亡的味道。不远处又是炮火声,在炮火声中夹杂着惨叫声。刘马汉捏着大腿上的肉,说,我和老棕帮你打探一下情况,如果天亮之前我们没回来的话,你就带着小黑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成果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刘马汉打断说,小黑饭量大,一天要喂养它五次,基本上隔三个半小时要喂它一些粮草,还有它脾气大,没事你别招惹他,和他慢慢说。
说完,刘马汉吹了几声口哨声。小黑望着他,朝他甩尾巴。刘马汉对成果说,刚刚的口哨声你能记住便记,记不住就叫他小黑,它能听懂的。小黑跟在刘马汉身后,朝他叫了两声。刘马汉骑上老棕,朝成果和小黑挥手,又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小黑止住了,扭过头看向成果。
老棕驮着刘马汉迅速向前,越往前走,炮火声越近。离前面的村庄没有多少距离,刘马汉从老棕身上下来,牵着老棕慢慢挪动。
靠近村庄附近有一座小山坡,坡度很深,瞧上去有一米多。刘马汉缓缓爬上山坡,露出头看了一下不远处,瞧见几名鬼子背着枪。刘马汉抚摸着老棕的头,“嘘”了一声。等那几名鬼子走了之后,老棕跃上山坡。刘马汉跟在它身后轻声说,你是不是知道阿白在哪里?老棕摇了摇尾巴。刘马汉没发现人,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手心冒汗,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他听到动静,瞧见四周有一个木桩,迅速躲在木桩后面。
老棕跑到前面,瞧见阿白绑在另一个木桩上,迅速用嘴解缰绳。阿白头靠在老棕身上,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忽然,几名鬼子走出来,举起枪对准老棕。老棕用身体轻撞阿白,阿白的缰绳脱了,迅速跑起来。
刘马汉听到枪声,将头探出来,瞧见老棕身上溢出血。鬼子们又开了几枪,子弹朝老棕和阿白这边射来。老棕横向身体挡在阿白前面。刘马汉瞧见子弹和血,脚僵在原地,手伸出来,喉咙哑住,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来。老棕倒在地上,瞧见阿白和刘马汉那边,摇了摇头,眼睛微闭着。阿白用嘴咬住老棕的缰绳,使劲全力也拖不动。刘马汉泪流满面,脚像焊死在地上,他扯着喉咙,一句话也挤不出来,瞧见鬼子再次举起枪,他咽了一口唾沫,吹了一声口哨。
老棕嘶鸣几声。阿白望向老棕,甩了几下尾巴,老棕已没了动静。阿白松开嘴,跑到刘马汉身边。刘马汉举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脚又有了知觉,从地面跃起来,趴在阿白身上。他重复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阿白驮着刘马汉一直往前跑。鬼子们在后面狂笑,朝阿白开了几枪。阿白不顾一切地跑着,跳下山坡,跌在地上。刘马汉瞧见阿白身上的鞭痕,轻轻抚摸着。阿白另一侧身体冒出血,它狠甩尾巴,立直身子,头望向刘马汉。刘马汉爬在阿白身上。阿白纵身一跃,跳出山坡,一直跑着。
后面的鬼子停下脚步,赵贵走出来,望了一眼。鬼子们看到赵贵,其中一名鬼子冷笑着,举起尖刀刺向赵贵。赵贵吓得趴在地上,头发连掉几根。他望向刘马汉,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求饶。一名鬼子坐在他身上,将他当成马来骑,他不了解马,觉得该吐舌头,便将丑陋的舌头吐出来,惹得那几名鬼子大笑不已。
阿白速度越来越慢,绕到一个山洞时,忽然跌在地上。刘马汉从阿白身上滚下来。他轻轻抚摸阿白,吹了几声口哨。阿白望向老棕所在的方向,眼睛缓缓闭上,便没了动静。
刘马汉跪在地上,又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两边的脸颊印着巴掌印。他用手捂住脸,让眼泪藏在手指缝里。阿白和老棕都没了,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
他从四周找到几根粗树枝,用手将粗树枝折断,再从阿白身上取下缰绳。
他先将树枝并排着,再将缰绳将树枝绑牢,趴在地上用双手推着阿白。阿白沉了许多,他手脚并用,费了很大劲才将阿白推到树枝上。此时,他的视线被汗水迷蒙,瞧不清远方。他隐约记得成果和小黑在东面,只要一直往东,许能与他们相遇。
他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衣裳全湿透。他将另一头的缰绳绑在自己腰间,每走一步,缰绳都勒住他的腹部。他忍住痛,一直往东。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山洞。他坐在山洞旁休息一下。
忽然,山洞里传出几阵脚步声。声音虽轻,但能听清是几个人。刘马汉起身,喊道,谁!洞里很暗,时不时刮来一阵风。
脚步声逼近,一张苍白却枯瘦的脸从山洞里露出来。刘马汉瞧见一名老妇人,在她身后跟着两名中年人还有一个小女孩。他们嘴唇发白,打量着他。他说,你们是?老妇人说,我姓刘,这两位是我的儿子,这位是我的孙女。老妇人介绍着她身后的人。刘老汉点了点头,眼睛迅速扫了他们一眼。他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嘴唇发白,骨瘦如柴,脸上冒着青丝。老妇人的视线从刘马汉身上移到阿白身上,说,这马怎么了?刘马汉紧握双拳,叹气一口气说,被鬼子害了。老妇人眼中含泪说,我们一家也被鬼子害了,都怪赵贵那个狗汉奸。刘马汉迎上去问,赵贵?老妇人点了点头说,原本我府上还算富裕,若不是赵贵他通风报信,也不会引来鬼子将我们洗劫而空。老妇人说着说着,眼泪落下来。她擦拭着眼泪,脚步往后倒差点跌在地上,两个儿子连忙搀扶着她。其中一个儿子看了看刘马汉,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马说,这马瞧上去又肥又俊,只可惜被鬼子害了,不如……老妇人连忙抢着说,我们被困在山洞四五天了,也没找到什么吃食,我这老的饿死无所谓,就是我儿子和孙女,他们还年轻,可不能白白饿死。刘马汉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我身上没有干粮。老妇人其中一名儿子说,这马死了,不如我们大伙分了,也能填饱肚子。刘马汉连忙挡住他们的视线,与他们眼睛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瞧见一双又一双贪婪的眼睛,只是贪婪背后是一条又一条性命。他说,这马,我得带回去,我要把它葬在属于它的地方。老妇人急了,双膝跪在地上说,求你了,我不能白白让他们饿死。刘马汉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不一会儿,老妇人的那两名儿子从山洞各取出一把刀。其中一个说,这马我们吃定了,不然我们得饿死。刘马汉迅速上前阻止,却被拦下。
他们两人将刀架在刘马汉脖子上。小女孩从山洞里拖出一捆麻绳。刘马汉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放开阿白,你们给我住手!小女孩将绳子穿过刘马汉的手脚,那两人迅速将刘马汉绑在一旁的枯树上。刘马汉流着泪喊道,你们放开阿白,别破坏它的身体。
他们将阿白身上的毛剃下一束。其中一个说,这毛真光滑,说不定还能加工成衣裳,让我们在洞里熬过冬天。刘马汉朝他们骂道,你们这群混蛋。老妇人在刘马汉身旁哀求道,你就算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有三五天没一粒米下肚了,求你将这马留给我们,好不好?刘马汉转过身,他没瞧见阿白被切成一块又一块。他们都在说,这马真香。
不知道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点起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灭。刘马汉闭着眼睛,不断地吹着口哨。他吹到声音哑了,嘴巴干了,却一直没停下。老妇人给他递了一个水壶,说,喝点水吧,是我们对不住你。他将头挪到另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快到晚上时,阿白身上的肉全无了,只剩下一堆白毛和骨架子。老妇人将刘马汉松开,跪在地上朝他磕头。刘马汉脱下自己的上衣,将阿白的毛发和骨头包起来,嘴里喊道,阿白,我们走吧,这里容不下我们。阿白变轻了,比以往都轻。
刘马汉将阿白背在身上,一直往东边跑,没跑多远,他蹲在地上,用手掌狠狠按住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他嘶吼着,喉咙像被火塞住,滚烫又干瘪。
他缓缓走着,饿到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
他又开始吹着口哨,隐约瞧见那十几匹朝他奔来,其中有三匹跑在他面前——是老棕、阿白、还有小黑。他愉快地吹着不同的口哨,吃完之后躺在马圈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凌晨,雾起了,小黑从雾里奔来。它驮着成果来到刘马汉面前。刘马汉揉了揉眼睛,说,小黑,真是你吗?成果从小黑身上下来,扶起刘马汉。刘马汉看向小黑,眼泪止不住地流。小黑将头紧挨着他,嗅着阿白的味道,眼睛微闭着,将头挪到别处。
小黑驮着刘马汉和成果回到马圈。刘马汉从小黑身上下来,望着马圈,眼泪再次落下。他从马圈里找到老棕的毛绑到一块,再拿出铲挖了一个坑将阿白和老棕的毛放到一块。小黑趴在坑上,任凭成果怎么拉都拉不动。刘马汉也是如此,一直蹲在坑边发呆。
成果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陪着他们蹲在坑边。
刘马汉看向成果说,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成果点了点头说,好了,我该去救我的伙伴了。
刘马汉看向小黑,将小黑扶起来。小黑甩了一下尾巴,继续趴在阿白坑前。
刘马汉吹了几声口哨,哨声有些急促。小黑站起来,绕着刘马汉身旁跑了一圈,然后将头挨着他的肩膀。刘马汉抚摸着小黑的头,轻声跟它说,你以后就跟着成果吧。成果连忙摇了摇头说,不用以后,我就借它一晚。如果我回不来的话,我也一定会让它先离开。刘马汉说,别说傻话,你一定会回来的。
成果默默地取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支枪别在腰间,然后再将包袱绑好递到刘马汉手里说,如果我回不来,就帮我将包袱带到延安南面一家客栈,我的老师在那里,她姓文。
刘马汉连忙推脱道,要带你自己带。
成果骑在小黑身上,朝他挥了挥手。
小黑叫了两声,绕了刘马汉一圈才离开。
刘马汉瞧见成果的背影,喊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天还没亮,雾却越来越沉。成果骑着小黑穿过一团雾,消失在刘马汉眼前。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小黑跑在朝阳前面,一直跑到马圈——可他身上没有驮着成果。刘马汉问它,成果呢?它眼睛微闭,叫了几声。刘马汉望向远方,光缓缓从他后面冒出来。他骑着小黑向前跑着,路上有人在议论着。其中一个人说道,听说了吗?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开枪打死赵贵,你们都知道吗?
另一个人说,我知道,他想杀鬼子的,可鬼子不傻将赵贵当做挡箭牌。
刘马汉匆匆从小黑身上下来说,那个少年怎么样了?
那人说,许是活不了了。
刘马汉低下头,牵着小黑慢慢走着。
另一个人说,不过杀死赵贵那狗汉奸也让人感到痛快。
刘马汉叹了一口气,牵着小黑出了村庄,来到一条小河边。那里有一个人正划着船。刘马汉问他,你这是去哪里?
那人说,延安,你呢?
刘马汉说,我也是。
那人笑着说,你为什么要去延安?
刘马汉想了想说,帮一名英雄带点东西,你呢?
那人说,有人告诉我,延安没有鬼子,我想去躲一躲。
刘马汉说,关于延安,你还听说到什么?
那人说,我还听说,那里的人从不抢别人东西。
刘马汉说,哪怕饿死也不抢吗?
那人说,对,哪怕自己饿死都不抢。
刘马汉欣慰地笑了,指向其中一个方向说,是不是往这边走?
那人挥挥手,指向朝阳那边,说,在这边。
刘马汉牵着小黑,望向朝阳升起的地方,那里的光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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