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峄意识稍有恢复时，第一件事是确认自己的处境。
有风，身下是泥和叶子，不在室内。风声，虫声，还在竹林；水声，附近有水。
自己还没死，有人来过，没有特别嚣张的人的声音。致命伤被处理了，伤势严重，没有翻身的能力。
在夜里——又是在夜里。
高峄即使不睁眼，也知道周遭是什么样。此时他已经懒得去确认周围有没有人了，反正有和没有都一样，他只想听听风吹水波的声音。
虽在水边，这个时节的虫鸣也已经孱弱得若有若无。跟静谧的水波声一起入耳的，是另一个人的呼吸。
人？高峄瞬间的紧张是下意识的。
高峄甫一顿，便听见什么东西哗一下出水，紧接着是两声清脆的鱼尾拍打声。
“啪！啪！”
——是条鳊鱼，算不得特别长，分量也算不得特别足那种。
在夜里，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这条鱼的响动清晰又突兀。高峄忍不住想看看这人是谁。
偏了偏头，眼前只有一点模糊的红色灯光。
那人将鱼扔进篓子里，鱼又使劲扭着身子、拍了拍尾巴。
静立了片刻，那人却也不再放竿，垂首坐在了灯火旁。
高峄逐渐看清了，一只靠岸的梭船，带篷的，舷上挂着一只灯笼，光线不强，刚好够照红一点水面。
灯火一跳，将旁边坐的人的影子也带得昏昏一跳，高峄听见灯花枯结。
有人就有人吧，反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有和没有一样好。
灯色火红火红的，很好看，水面上也有一点粼粼跳着的火红。
鱼篓里不时传来鱼尾扑打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高峄不想回顾，也用不着专门回顾。
是时候该说句话了，可高峄又不愿打破眼前的宁静，只眯起眼看着跳动的红色灯火，百无聊赖。
那条鳊鱼跳动的次数越来越少。
高峄闭了闭眼。或许昏迷太久未开口，此时再想要说句话时，只觉自己的嗓子像一柄锈在鞘里的刀。
“多谢。”高峄艰涩地从刀锈里擦出两个字，觉得嗓子这才好用了些。
自己的伤是治不了的，不过是用了些什么手段封住，暂时还死不了罢了，高峄很清楚。生受李越秋正面一剑，就算是小判官来都救不了。
小判官？高峄想起这个人，好像还真在这附近。
“小判官”是徐若海几十年前得的名号，打他十九岁起江湖就这么叫。如今胡子都快白了——江湖还这么叫。
迟了将近一息，灯火旁那人才慢悠悠开口回到：“老鱼头钓鱼……”
正想着徐若海这个人，听见这句话，高峄几乎要把“鱼”听成“徐”。就在这人开口时，有一点点轻微的水声传进高峄耳朵里。
接不上气似的，顿了半天才有了下句：“……你多谢做什么？”
这老鱼头声音好生沙哑粗糙，声调又被慢悠悠的语气扯得古怪。不知把李越秋的脑袋和蓑衣摁在一起摩擦的声音，听起来会不会比这更细腻一点。
刚刚水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老鱼头这突如其来的粗糙嗓音吓走了，在水面上余着一点被惊起的波纹。
小判官的故事精彩到现成的就能拿来说书。
徐若海在这附近是没错的，可是他太低调了。非是大家乐于喊一个老头“小”判官，而是十九岁之后，他就没怎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过。
有风在动。
老鱼头没在说话，那条鳊鱼也没有声响，连游丝似的秋虫声都断了一瞬，高峄分明听见有风在动，是轻捷又敏锐的声音。高峄听惯了幽微之声，风声一起便提了些耳朵。
也非是大家还乐于记得一个老头十九岁的丰功伟绩。很多年后就算人们早忘了徐若海的名字，“小判官”这个名号也会永远被拿来形容最高超的医术。
风又停了，连灯火也未摇晃，鱼篓里静悄悄的。
高峄这才稍回些神，听见水边又泛起似有似无的虫声，道：“晚辈从前也钓过鱼，后来最好用的一只钩子被老鳖咬坏了去。”
想来老鱼头下竿前，是布了些包食入水，水下的鱼还有很多，方才两次被惊走的鱼群此时又逡巡来吃食了，试探着在水下游弋。水面有些涟漪，气泡无声地升起，在涟漪中央破开。
高峄手边落下一片竹叶。夜里的凉气正深沉，竹叶被裹挟着堙于泥土中。
风和水的细微声响中，气氛安静到近乎凝固，高峄觉得自己几乎也要堙于泥土之中了。堪堪又闭上眼时，忽有一片白光晃了下来。
月亮刚从竹叶之间升起。高峄寻光望去，眼前投下几竿干干净净的竹影，叶子细密婆娑，缝隙里闪着白光。
连水面上红耀耀跳动着的渔船灯火也被覆上一层白玉的颜色，水面仿佛被凝在了玉里。
只凝固了一霎，白玉便被老鱼头沙哑粗糙的嗓音打得支离破碎：“钓鱼是老头子们钓的，年轻人还是当出去走走天下。”
高峄只说了两句话，却被老鱼头连着驳回去两句。如今这样半副身躯陷在泥里，半只脚踏在阎王殿上，只觉好笑，于是轻轻一哂，便当自嘲了。
他只是奇怪自己为何还没死，还有命躺在这里听一个靠着船篷的老鱼头瞎胡扯。
老鱼头也不再说话了。
没有人声，这般情景更显得凝滞。
高峄思绪也被凝住无处再飘，只得又回到自身的处境上，着实好笑。这般境地，却让他想起一句话：别说是天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天那么高，他管我作甚？我也自这般潇洒，我又管天作甚？爱怎样怎样。
这是哪里见到的话也忘了，只觉得说的在理，人活一世本该如此；只觉得天管不到的那个，说的便是自己。
自己竟还没死，还有命躺在这看月亮。
如今虽已无余力自顾，可毕竟未死。先前同李越秋一战，还有些暗器散落在竹林里。若还有命起来，定要捡回来，挺顺手的东西，这么扔着可惜。若是被别人先一步捡了去……捡了便捡了，反正也不怕被认出师门。
李越秋他确实强。虽然江湖上不排名，但提起高手来，李越秋绝对是第一个。不过，武功高名气大，仇家也自然不会少。
老鱼头忽的一声将鱼竿收进了手里。鱼线划过一道弧，绕了几回缠在鱼竿上。
高峄有些诧异，微微侧目。刚才只有线划过空中的声音，竟没有听见鱼钩飞过，仿佛那长木杆子上只有一条空线。
老鱼头拎起鱼篓，扬手扔进篷里。鱼篓平稳的落在船板上，撞着空心的木板左右摇晃了两声，便再无一丝杂音。
片刻，有船头破开水波声，而后船缓缓撑离了岸去，灯火的红色光辉似乎还在水面上停了一会。
船和水的声音交织拍打来，那条鳊鱼似乎是使了最后的力气，清脆地拍着鱼尾，又在篓里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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