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自认为谈了一场成熟的恋爱。
体察对方的需要,为彼此付出,获取适当的回报。
三年的时间,维持的时间最久的一段恋情。
但是矛盾与出差异却日渐凸显,不断磨损着所有敏感脆弱的神经不以及对恋爱这件事情的耐心,过程中产生的痛感不断焦灼的她的心,遗憾的是至今都未形成珍珠。
她疲倦了。
两个人在一起突然就丧失掉了语言,只好假装各自忙碌。出发之前吵了一架,并不激烈,在这段感情中,她还没有歇斯底里过。她认为那是恶,即使是对方的错误,也不能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发泄到对方身上。忘记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口角,在多日累计的疲惫加深的基础上,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就要爆发了,但偏偏有另一个声音提醒她:不要这样。
于是她说,让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02
火车的终点站是一个小镇,名叫薪日。
是距离海边最近的一个小镇,她曾经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过关于它的介绍,文章中说,美好的事物总是在不断消失。
她想去看看,如今才下定决心。
她乘坐的是最早出现的绿皮火车,设施陈旧,空气污浊。顶上的风扇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几只苍蝇也在不停地飞来飞去,偶尔还能在昏睡的人的脸上停留一会。
火车在凌晨4点出发,现在已经是夜晚。
它就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需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强行走,如果有风吹来,还会左右晃动不稳。
窗外可望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浮光魅影一般掠过。
她感受到了偏差,就像科幻电影里面,车窗外,与车窗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以各自不同的速度运转着。
那么,时间呢?是否天上一日,人间已过十年?
她停止了想象,发觉时间非常粘稠,仿佛这车厢内无法流动的不洁的空气一样,正在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有些难受。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是春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她需要借此消耗掉一些时间,同时忘记那种难受的感觉。
能够抵达薪日小镇的只有这列火车,一周只发一次。
03
他没有联系过她。她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去处。
这样也好,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让彼此想清楚。
她注意到了那个男人,穿着半旧白色棉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已经解开,衬衣的领子各向一边倒去,袖子挽到了肘部以上,前额的头发有些已经散下来,两鬓有些发白,之前应该也是会精心修饰的人,只是在这列火车上,干练或精致的商业气息已经被削弱,更多的是落拓不羁的书卷气,此刻正神情萧索地看着窗外。
大概四十岁了吧。
凌晨4点,车上的人因为困倦早已经东倒西歪,只有他保持的坐的姿态只是略微向后靠去。窗外是看不到什么景色的,只有模模糊糊的黑影迅疾闪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是,他却像是坐在海边等待着一场绚烂的日出。
他要去到哪一站呢?
他却突然朝她看过来。她不备,像是偷东西被抓到现行的孩子,心跳加速,血液都涌上脸颊。她不自觉张开嘴巴,但喉咙却被卡住,最后只得点了下头,把视线转向一边。
他也点头,算是回应。
她看清楚了他的正脸,一双眼睛单眼皮,眼神却深邃静幽。眼角的线条稍稍像下延伸,似有些不予人知的心事,紧紧抿住的嘴唇薄而棱角分明,没有多余的表情,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04
她昏昏入睡。
在梦里辗转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她是个小镇姑娘,父亲常年外出打工,母亲留守家中照顾她和弟弟还有外婆。她不得宠,母亲总是把好吃,好穿的东西留给弟弟,然后转过头来对她说,你不要怪我偏心,我们以后老了是靠弟弟养的。
她似懂非懂,也不争辩什么。
只是冬天穿着带补丁的棉裤棉袄时,被其他人嘲笑时,她有些难过。但也不敢找母亲诉苦,母亲看到她只会说,苦着一张脸给谁看。
她去找外婆,依偎在外婆怀里。外婆抚摸着她的背给她讲故事。
弟弟不与外婆亲近,很大程度上受了母亲的影响,外婆70岁,生活还可以自理,但是条件有限,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腐朽和不洁的味道,又或者外婆无形中增添了生活的重量,总之母亲眼睛里藏不住厌恶,弟弟不懂,只能顺从。
她出生在盛夏时节最热的那几天。
外婆给她取名字,叫孟星河。
她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夏天,夏天的衣服虽不是短小就是肥大,可是没有补丁。
更重要的是一到夏天整个小镇到处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这让她觉得生命似乎还有无限的可能。
她在暗夜里发现一只蝴蝶,幽幽的闪淡蓝色的光芒,她伸出手想要捉住它,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蝴蝶,蝴蝶敏锐的感觉到,轻轻振翅便逃脱了。她跟随它,不知道它要带她去哪里,可是她心甘情愿。
蝴蝶引她到了树林的深处,最后在一个男子的肩膀上停驻。
男子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她不是不怕的,但是她相信这美丽的蝴蝶。她看清楚了男子的面貌,竟是那个和她在一节车厢的穿白衬衣的男人!
突然脚下的地开始陷落,她拼命挣扎还是掉了下去……
就这样,她打了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05
天光已经大白。
预计今天黄昏时分到站,车厢内的人也越来越少。
那个中年男子已经不再,不知是到站还是短暂的离开。
她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回来仍旧有些茫然。她是不太容易回忆过去的人,它能记住的大半不是快乐的事。
外婆在她12岁的时候离开的。
父亲终于回来,穿着中山装,拎着一个藏蓝色的旅行包,脸上是掩盖不住的风尘与沧桑。父亲应该也是年轻过的,只是她没有印象,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看着眼前的人她只觉得遥远与陌生,她需要重新把这个人的眉眼以及轮廓印在自己的脑海,并贴上“父亲”的标签。
父亲问她,上几年级了,她只答,5年级。
谁都没有多余的话。
一处理完葬礼的事情,父亲便要离开。
离开时,父亲摸了摸她的头,粗糙的厚厚的手掌,带着重量,对她说,听你母亲的话。
那是个难熬的夏天,外婆不再了,没有故事,没有抚摸,心脏仿佛缺失了一块,无法填补。
那些蓬勃的生命力一下子变得荒芜不堪,所有的希望与期待也都一个一个颓败凋谢。就连刚刚与父亲建立起来的亲情也随着他的离开在这个盛夏被轻易地蒸发殆尽。
也不是没有快乐的事。
暑假的第二个月,邻居家来了一个大男孩。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她被其他同龄的孩子欺负,他们推倒她,并砸坏了她装有蝴蝶的玻璃瓶。他喝退了那些顽皮的孩子,捡起在地上断了翅膀还在挣扎的蝴蝶,你看,它还没有死。
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因想看清眼前的人眨了一下眼睛,泪便簌簌的落下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手掌干净有力,眼神温柔如水。
他轻轻擦掉她的眼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星河。
好名字,那你见过真正的星河吗?
她摇摇头。
来,我带你去看。
她的手被他的手稳稳的牵住,她有些忐忑,生怕自己手上的泥土沾到他的手上。她又看到他的另一手掌心托着手上的蝴蝶。
那是她第一觉得无比神奇,她明明没有吃糖果,可是却觉得比吃了糖果还要甜。
他带她看的是一本天文杂志,他有许多的杂志,让她眼花缭乱。他挑出一本关于蝴蝶的,送给她,上面有绚丽的色彩,以及简单的文字介绍。
等到夜幕降临,他教她用望远镜观看整个银河系,说,这就是你的名字,星河。
她的名字被他重新定义了。
虽然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但是忘不了他当时说话的样子,像神明一样。
尽管他只比她大7岁。
之后他带她去捉蝴蝶,给她解读杂志上的文字。
时间一下子就用完了,她开学要上6年级了,他也要回到城市继续他的学业。
他把大部分杂志都留给了她,她把那只断翅的蝴蝶做成了标本给他做纪念。
那是生命中第一次害怕失去,即使在外婆过世的时候,她只认为那是自然而然一件事。
如果她没有得到过,那么也不会知晓世间还有惶恐与失去。
她试图把思绪拉回到手中的小说里,但是并没有多久,她便被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晃了下眼睛。
已经可见远处墨蓝的大海,不断撞击的礁石。但是近处却杂草丛生,被早已经生锈的铁丝网拦在火车轨道以外,偶尔会看到几簇小雏菊安静地开着。
她不确定是被什么晃了眼睛,也许是火车轨道内折射光的石子或者碎玻璃。
她困倦了,趴在桌子上休息,并没有睡意,她只是不想一边听着火车咯噔咯噔前进的声音,一边看着时间从清晨到日暮,从暗夜到天光,就这样被消磨。可是不是这样又能是哪样,都是寂静无声的。
06
火车晚点了3个小时,夜色如水。
之前有打电话给旅店因火车晚点能否接站,对方是一个小女孩,声音清甜,但是语气却故作老练,“可以接站,费用另算要40元。”她没有疑议,然后小女孩询问了她的名字,告知在出站口等。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灰蓝色的大帆布双肩背包。出站的时候看到那位中年男子,原来他们在同一站下车,他们无法告别,因为只是陌生人。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被夜色吞没。
她转身在卖水与零食的流动车旁边看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在一大块瓦楞纸上用粉色的荧光笔歪歪扭扭的写着“孟星河”三个字,“星”上面的日画了一个发光的星星代替,下面小点的字是旅店的名字:月光下的独角兽。一看就知道是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大作。
“你就是孟星河?”小女孩眨着大眼睛一脸戒备地问。
“我是。”
“怎么证明?”
她把车票让她看。
小女孩把车票上的名字和牌子上的名字仔细比对,确认之后,小女孩向她伸出手说,“费用40,要先交给我。”她没有迟疑,拿出一张50元交到女孩手上。
“50的,可是我没有零钱找你的。”
“可以到店里在找。”
“不行的,这是我接的私活。”女孩开始有些着急。
孟星河看着眼前的小女孩,8岁左右,这么晚一个人来接旅客,似乎对危险无知无觉。她思考的很认真,仿佛这是人生的一大难题。
“那你可以回家拿你的零用钱来找给我。”
“不行,我今天不想回家。”
“那你再帮我做一件事,我把剩下的10元钱付给你就好了。”
小女孩眼睛亮了,忙问,“什么事?”
“我还没有想到,不过我们可以一路走,一路想。”
“你说的对。”
小女孩拿起那块牌子,像背书包一样背在身上。孟星河跟在她的身后。小女孩似乎刻意绕过的繁华的街道,走的仅能一人通过着窄巷。之前有在互联网上了解到,这是一家家庭式的旅店,隐藏在无数分叉路口与窄巷的深处。曲径通幽,没有灯光,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小女孩轻车熟路,带领着她。即使是在白天,她都不一定记得路,她想着,没有发问,只顾跟着一路走。
女孩背着那块牌子,瓦楞纸的颜色隐匿在黑暗之中,只剩她的名字因为黑夜的缘故闪闪发光,跟随着小女孩的脚步轻轻晃动。
“你不要害怕哦,我是认识路的,我们很快就到了。”小女孩在前面走,一边安慰着对方,一边替自己证明着。
“嗯。”她回应她。莫名其妙的相信她,甚至觉得即使没有到达那个小旅馆也没有关系,也许会去到住着恶龙城堡或者遇见会飞的洒着光的精灵。
终于停下来。
门口有一只不太清楚什么动物的头骨,也许是独角兽的,类似于额头的部分,有一支尖尖的贝壳来充当它的角。四周围着萤火虫般大小的彩灯,一闪一闪。在上面是木制的牌子,已经有很大的裂缝,但依稀可以辨认写的是:月光下的独角兽。
“就是这里了。”
小女孩带她进去,经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引进室内。
像是被雨水打湿了旧报纸的气息,不断弥漫开来。
小女孩走到柜台后面打开电脑,让她出示预定房间的验证码,然后给了她一把钥匙,“2023号房间。”
一阵脚步声从木制的楼梯上传来,是位清癯瘦削的老人,有微微的驼背,脸上的皱纹似乎在显示曾经经历的沧桑,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旅途劳累,早些上楼休息吧。”
她着实有些累了,向老人礼貌点头后便转身上楼。
之后她隐隐听到小女孩问老人,“爷爷,Angel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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