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元章的面目

作者: 不熟的果实最好 | 来源:发表于2020-09-19 11:28 被阅读0次

北宋米芾诗书画都称妙一时,古雅挚诚,风格奇绝。他又经常有怪异的举动,比如爱着唐人服装、拜石和洁癖,都被人传笑为“痴颠”。

但是欣赏他的书作,会为典雅、秀润而激越的风神所感染,并为之倾倒。米字使人振奋、心潮汹涌,书作如同激昂警句。

细想他原本就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天才,天分既高,又诙谐执着。深谙美丑取舍,但不善长违心俯仰。

古籍里的米痴形象鲜活闪亮,有血有肉,“人物标致可爱,一时名士俱与之游”(宋庄绰《鸡肋编》),风光无限。

也有南宋王明清的《挥麈(音主,指一种鹿)录》,历数米芾攀附蔡京的故实,但他不是潜心作恶就无可厚非。何况米芾早年仕途得到宋神宗关照,加上自己才气过人,被士大夫垂青总有个缘分可说。

宋代张邦基在《墨庄漫录》里说,“余尝谓米公人物超迈,鉴裁精高,翰墨场中当推独步”,这是作者记录《海岳名言》的温暖絮语。

张邦基紧接着说到,“视其眉宇轩然,进趋襜(音搀,指古时短衣)如(精神飒爽的样子),音吐鸿畅(声音洪亮流利),虽不识者,亦谓其米元章也。”

气宇独特而轩昂,举止落落大方,分明是晋唐间名士风采。这是何等的潇洒,在气象卓越的北宋,米元章的形象也显得洒然出尘。

一  写真

据说米海岳有三本自画像,其中一本是唐代装扮,坐在桌子旁,点评王右军的草书《十七帖》。他自书《自题写真》(五言律绝):

棐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

1、在中古音里,“棐几”的“几”是上声字。如黄庭坚的《呻吟斋睡起五首呈世弼》(其一)的五律首联:

棐几坐清昼,博山凝妙香。

这里的出句“一三不论”,对句“孤平拗救”。

“延毛子”是长须人的形象,指中年人;“馆墨卿”指衙门里的文人。按照《海岳志林》记述,身着唐装的米海岳,应该还戴唐代头巾,所以是一副儒雅的唐代中年士人的样子。

2、可惜这幅自画像已经漫不可寻,明末的大文人毛晋编写《海岳志林》只提到文字。

与毛晋同时期的陈洪绶绘有《米海岳拜石图》,大概是这个样子。

这首五绝还出现在米芾的《宝晋英光集》里,诗名是《题所得蒋氏帖》。

《英光集》是南宋岳珂收集米海岳生前《山林集》残本编写的,如果依照这一线索,那么“棐几”一诗甚至可以说和自题肖像没有关系。

所以毛晋《海岳志林》里的《自题写真》形象活灵活现,更加清晰。

翻开《宋史》,米海岳位居《文苑传》一隅,而整部《宋史》的衮衮诸公,能有几个名字能被后世记住。

海岳先生书画开先河,在才思飞扬的宋代也能傲踞高峰;家藏晋宝,遗墨和臧否文字都为后人激赏甚至膜拜。

所以自题诗正是他发自内心的写照。“未觉负平生”,翰墨丹青是米元章的使命,他的成就才定位了他在历史长河里的真正地位。

二 洁癖

1、宋高宗《翰墨志》载:都说米芾有洁癖,我起初不知道究竟如何。一直到读米帖说“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这才相信。

高宗想,脚底下的靴子尚且如此,其余可想而知。米痴的洁癖是没跑了。

可惜这幅米帖和上文提到的自画像都已遗失。在岁月长河里,它们的明珠之身即使能躲过被后人陪葬,也未必经得起多个灾难时代的研磨。

假设有一天,这幅帖本重见天日,它将最能展现米痴神韵。想见元章先生为洁癖所扰,每一念至,敛眉默然,灯下行笔匆匆一过,这是他最在意的事。

高宗还记下米芾招婿的故事。米老遇到南京的一位才俊,叫“段拂,字去尘”。他说这个名字好,意下甚佳。“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于是“以女妻之”。

这位快婿的名字在《宋史 高宗本纪》里出现,他累官至参知政事的高位,因宫廷风雨于绍兴十八年被罢。不和当朝的秦桧势力为伍,算没有辱没泰山。

相信好彩头,还这样真诚地寄望别人,米元章总归有天真的一面。

2、米芾的洁癖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北宋庄绰有一本《鸡肋编》提到真实可爱的米元章。

1)徽宗崇宁二年(1103年),53岁的米芾任太常博士,奉祠太庙。可是老先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然把祭服上的藻火给洗掉了。

藻火是古代官服上的章纹图案,用以标记身份等级,而皇帝宗庙里的祭服藻火可不是能随便取舍的。这一下米老捅了娄子,因为这个事件被罢黜。

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封建君主治下最不能挑战的,是皇权的权威和对它的忠诚。

说起来米老追摹古书画,力求乱真,艺术上的要求从来一丝不苟,立场绝不让步。

但祭服上的藻火描摹得如何,就不能太讲究了。这道理米老怎么会不懂呢?可能是因为,当时米元章名满天下,那一年他已经任书画皇帝殿前书学博士,自认审美眼界卓然不群,才不惜甘冒不韪。

2)他曾经奉旨在殿中书写御屏,“书毕掷笔大言,一洗二王恶札”(《海岳志林》)——在内廷朗声说,我这一幅把二王信札的呆板气都比下去了!最后惹得徽宗也禁不住从后面走出来看个究竟。这有何等轩昂、狷介。

揶揄二王的信札书法,有这样一个背景。宋太宗和徽宗朝都刻过晋帖,蓝本是宋初时的宫廷内藏。可是太宗《淳化阁帖》的选本、刻工都不完美,王氏书札被安排得顺序凌乱,还擅改风调,甚至字体变形也很常见;徽宗时《大观帖》佳品刊印,已经是米老身后的事情。他看过的晋帖刻本自然不入法眼。

米家“宝晋斋”的晋帖,加上他《宝章待访录》里“目睹”过的球琳不胜枚举,有《快雪时晴帖》、《来戏贴》、《破羌帖》、《官奴帖》等等,都是不可方物的佳品。

阅尽繁花,还能在徽庙殿里乘兴掼笔一喝,他抄录的这幅《尚书周官》令人无限期待。但我们也只能对空浩叹,因为未来不可能再见到它。

就是这样一个笔墨卓绝也深得圣眷的痴人,因为洗了件可能绘有丑怪藻火的祭服,洁癖传为奇谈。

3、庄绰还对元章先生的洁癖暗中观察。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米芾47岁时在涟水做知县。庄绰的父亲做漕使,公务上和米老常有接触。庄父就发现这位有洁癖的名人,每回传看公牍是不洗手的。这很让人诧异。

而庄绰的兄弟曾拜访米芾,才递上自己的名帖,米元章已经要去洗手了。

把这两个情报放在一起分析,他发现米芾洁癖是假的。

因为真那么爱干净,翻阅藏污纳垢的公牍还能忍着不洗手吗?接个别人的名刺马上盥洗,就显得有点刻意讲究。

他甚至还记录了一则心机重重的试验。宗室赵仲御和米芾是同辈人,常有交往。有一次宴客,给米芾单设一张小桌子,让几个粗糙小厮伺候酒菜;声伎、侍姬则围坐在其他宾客那里。

时间一久,米元章不顾这厢杯盘狼藉,还是自己坐过来了。

赵仲御这么一试,发现米芾先生喜好风雅更甚于洁癖,所以洁癖不是他的天性。

其实这里刻薄的测试和揣度,对米芾多少有些冒犯。因为癖好只是心里的确介意,而且比常人更多些坚持而已,没理由因为偶尔的妥协就成了一贯虚伪。一个人的执着按钮始终在他自己手里,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开动。

米芾的天才成就,不能否认和执着高度相关。而他的洁癖无疑是执着的外在寄托,其中包含米元章一尘不染的艺术心境,与卓荦不凡的审美观。

三 出尘诗句

也许受追求艺术极致美的个性所驱使,执着使米芾的天赋得以凭诗书画脱颖而出。翰墨丹青、收藏鉴伪、诗文著作无一不精绝特立,让我们看到一个超然独立的影像。

由于艺术上的高度自信,使他愈发痴迷并且不加掩饰;天性诙谐遇上成就卓越,就碰撞出富有喜感的一众罕见画面,就算有时看起来玩世不恭,那也因为他通透而自得其乐的超脱。

1、在《翰墨志》里,宋高宗对北宋米元章青睐有加。高宗自谓多年习字不辍,眼界也颇高,但对米芾行草赞不绝口,不惜叠用骈文辞藻加以礼赞。

也正是高宗看出米字的底色源于六朝妙处那种书卷气质,而非一任逞强。所以学米的人很多“不过得外貌,高视阔步、气韵轩昂”,但总归学不到米老自然超逸的风骨。

宋高宗的结论说明,绕过书卷气字就不秀润,这样的底子承担不起轩昂放逸的气宇。

他还特意引述一幅米帖,专记米芾的幽默能言:

“承借剩员,其人不名,自称曰张大伯。是何老物,辄欲为人父之兄?若为大叔,犹之可也。”

有这么个人自称张大伯,是什么样的老家伙?占人家便宜也就罢了,连人父亲都不饶,还要当伯。要说是大叔嘛,还差不多。

想见米老的认真劲儿一上来,看似欲加挞伐。话锋疏忽一转,米海岳是这样轻松可爱。

高宗想,都说米芾荒诞不经,原来写东西还堪称段子手。

2、毛晋的《海岳志林》记录过一则米芾书大字题诗。

“君有瀑布诗,古今赛不得。最好是一条,界破青山色。”

 后两句的意思是,“它最佳处正是一挂(白练),划破山谷的翠色。”这是首古诗,遣词率直洗练,也不顾忌“一条”的寓意含糊,而是先抑后扬,让末句猛然呈现跃动鲜明的画面。这正是文字的魅力,真切打动人心的自然是好诗。

但只看“诗腰”的“最好是一条”,就只觉得粗鄙,以为是地道的打油诗。

这首诗也许来自米海岳和苏东坡的趣谈,苏轼讥笑唐代徐凝的《庐山瀑布》七绝“古今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流于“尘陋”;

而且苏轼的序还提到徐凝假托白居易作诗称这首“赛不得”,所以如此诗句和做派都不入东坡法眼。

客观说徐凝描述庐山瀑布雷动奔腾,十分写实但还少点诗意;而且激扬的水势也不是划破青山,而应该是震破青山才自然。

苏东坡说“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却是幽默激越的诗句。而米芾的再创作调遣旧词,倒也另成一阙:

“最好是一条,界破青山色。”——瀑布佳处就是白练一条,静谧山中划破翠色。用词大胆又收于古雅,却也可以算好诗。

3、米芾有一幅《道林诗帖》,尽管帖中有的字运笔稍草率,结体也未必佳,甚至有多余的字,但权当米老的诗稿倒很吻合。就算不很秀润,毕竟功夫儁拔如此并不多见。这首诗收录在《宝晋英光集》里。

这是一首五言律绝:

楼阁(音个,入声)明丹垩(音扼,指涂墙的土),杉松振老髯(音然)。

僧迎方拥(音永)茶细旋(音绚,指绕)(音摊)

意思是(道林)古刹的楼阁映照红墙,老杉松摇曳虬枝。寺僧见来客即拥帚相迎,泡上的细嫩芽茶,来自屋檐上微微旋转的茶笼。

北宋蔡襄《茶录》里介绍,当时的茶如不焙火,应该用蒲草包裹后吊在高处通风,以防湿气。

这是古人的经验之谈,听起来比现在还要实用与科学。一丝不苟的制作法,当下能达到的并不多。

这首诗用普通话这样念,也许更接近格律诗本来的音律美:

明丹,杉松振老

僧迎方帚,茶细绚摊檐。

道林寺和岳麓寺都在长沙之西。古寺如此幽深,寺僧也以上宾相待,可是在宋朝蔡縧(音涛)的《铁围山丛谈》里,却记了米海岳一笔旧账。

唐代书家沈传师曾在道林寺中写过一块牌,大字如掌。米芾在长沙做从事时,曾到寺中借去欣赏临摹。可是突然一天趁夜色张帆远遁了,寺庙只有兴讼。

主官说,那你倒是快追啊!米芾驾舟远去,这位官员让寺僧“健步追取还”。于是两位清奇的主角落下口实,这一段掩护大戏成了公案。

近四十年后的北宋政和年间,米海岳已经谢世。徽宗让人把这块道林诗牌刻镂上石,把拓本遍赐群臣。书家蔡縧说,拓本要比旧书牌失真一些。

米芾毕生千方百计“赚取”古书画、宝物不少,甚至在宋徽宗面前装疯卖癫,但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是他聪明之处。

《海岳志林》记录很多他师友的调侃,苏轼讥笑说“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指米海岳)”。人事通透加上笔底的精巧,也构成米海岳艺术巅峰的基石。

四 诙谐天性

 1、米芾善作诗,佳句还被王安石题写在扇子上,可见王荆公十分赞赏他不蹈前人轨辙的诗思。

王荆公的扇面该是什么样?现在已无从想象。据称这是他的《过从帖》,因为没有什么帖本可供比较与验证,该帖也无法确信。

《古书画过眼要录》载,朱熹提到王荆公书法在南宋已有不少伪本。这一帖虽然结体夸张,但笔力仍不零乱。《海岳名言》称,米芾曾问王安石本人是不是学杨凝式,“公大赏其见鉴”。

《过从帖》隐约有一点公认的杨帖《神仙起居法》的韵致,但远不及杨帖的放逸萧散,不拘于一格。

2、庄绰《鸡肋编》里泄漏了一段米海岳作诗的机巧心思。米诗有这两句:

“饭白云留子,茶甘露有兄”。

这是对仗工整的律句。“白”是入声,所以念起来抑扬顿挫,像玉扣珠连般呼应而又隽永。

可是洗练简约的遣词与思路,需要典故和逻辑想象来支撑。这时候有人来叩问:米饭像云团蒸腾,拟人成白云留子,似见画面的切换,确有诗意;那么“露有兄”有出典吗?

米元章说了:“只不过(茶是)甘露(的)哥哥罢了”。就是说米老默认甘茶和甘露的关系,好茶就是甘露的哥哥。

这也是令人绝倒的回答,以致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忆》有文名为《露兄》,就是借这个典来指代甘茶。

诗句“茶甘露有兄”这个独特的体验稍嫌生硬,本来是病句。但既然是出自文风奇绝的米元章,倒不妨多看一眼。细想之下,这里面其实能窥见他诗趣灵动且萧然出尘,满腹自信还带点荒诞的混合面目。

3、北宋元祐七年(1092年)开始,42岁的米芾在雍邱当知县。当时起了蝗灾,临县的尉司衙门焚瘗(音义,指埋葬)不及,灾情仍在蔓延。于是他们让保正组织力量,拼命扑灭。

这时候有保正汇报说,蝗虫是从雍邱县驱赶过来的。县尉一听二话不说,把举报的话抄上,原封不动函发雍邱知县米芾。并且遣辞也毫不客气:认真对待啊,请不要以邻为壑。于是口水仗开始。

米芾收到这份檄文正在与客喝酒,看完不禁莞尔。在他看来这位县尉逻辑可笑,指责无端,于是在牒文的末尾回敬:

蝗虫原是飞空物,

天遣来为百姓灾。

本县若还驱得去,

贵司却请打回来。

这是首律绝,尾联对仗。词华朴实,句句在理,还附带噎人。米元章颇得意,拿给众人传看,无不大噱(音决,指大笑)。

4、本来故事就此打住,笔者一时技痒,又为临县的县尉和米老稍加代言。步韵几首,权作一笑。

其一,县尉收到回牒,自然知道这位米元章以能书闻名,帖是难得,但是灾更得救。可气的是米芾还反怼过来,于是也回敬一首:

不辞收尽千秋帖,

难免延多百姓灾。

贵县不听焚瘗苦,

又驱物产过疆来。

其二,米芾一看这个也得来气。不分青红皂白,县尉认知似有障碍啊;要看帖是吧,哪天把我的小字送去,刚好测试兄台眼力。

闲时携酒过君邸,

小字凭君试眼灾。

若定飞蝗生本县,

应衔乡语道从来。

  其三,县尉寻思这没完没了的,不打算一般见识,但嘴上哪能吃亏。高姿态祝福下吧,日后粮食不够了,贵县可别来找我们打秋风哦,不能老来抢粮食。

算来整夏无余稷,

逐去群蝗两处灾。

惟愿贵乡仓廪足,

西风起后勿重来。

  从米芾的成就和趣味知道,他本是个的洒脱的人,但遇到不平事发作一下当然会有。他反感的是临县不由分说给扣的大帽子。

5、米元章作为父母官倒十分悯农,54岁时任无为军知州,曾在城楼摆下秋宴。

他看见田禾油绿可人,忙问老农。老农说这叫“稻孙”,稻子早已经收获,这是下雨后又抽的余穗。

民以食为天,老天眷顾多赐雨露,民间增加收成。米海岳欣然为楼命名“稻孙楼”,应该还有过题匾。

米芾的诙谐发自内心,这是他的天性。而另一方面看,诙谐也说明心态放松,他从来不是怪异迂腐的形象。

放松来自米芾书画诗文的杰出成就。始终能从容应对,他的激越文思在宽绰的余地里飞扬,就像春燕飞出杏梁,总会有更多的翻转才配得上这无限春光。

五 痴绝个性

《辞源》解释“痴绝”是“痴呆绝顶,常指有才智的人在某一方面的疏略”。这是形容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某方面失之呆板、迂腐。

但说到绝顶,容易想到的不是痴呆绝顶,而是聪明绝顶的人。他们一意用心求索,所疏略的人情世故引人发笑,看起来像不可救药的痴呆。

传说书圣练字最勤奋,夜里睡前频频抬手比划,天长日久把被单都磨破了。五代诗人徐铉说“向空咄咄烦书字”(《病题二首》),大概就是这个姿势。

古代笔记提到米芾,会说他“痴绝”、士大夫称他“米颠”,甚至“滑稽玩世”。但无论善意与否,其言下之意都是那个风神萧散的米元章,“天下第一等人”(苏东坡戏语),他的“痴呆”伴随的是对艺术的杰出领悟和绝世才华。

1、北宋《侯鲭(在这里音蒸,指鱼肉相烩)录》载,苏东坡曾在扬州摆宴,包括米元章在内有十多位名士在坐。酒喝到一半,这位老兄忽然站起来说,“有件事得和先生说一下。人家讲我米芾‘颠’,今天大家都在,想请您定个调!”

东坡说:“吾从众。”一席皆笑。

这个片段好像看到那个熟悉的米芾,迂腐、痴颠。但对一个潜心探索学问的人而言,世道人心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他更适应直来直去的交往,遇事从来真诚以待。

他在艺术上灵动无比,但官场似乎缺少天分。水利、练兵小有成绩,这有尺牍为线索,但他没能在仕途上趋利避害,更加圆滑一些,做到所谓“与世俯仰”。

这篇“吾从众”的文字来自赵令畤。他是宋代宗室,又是被“元祐党籍”牵连的人,与苏轼命运与共。从笔记两篇行文看,他对米芾似有腹诽。

2、米元章的痴绝也和他的诗思与诙谐一样,源于他的自信,自信来自成就。

徽宗崇宁年间,在他的天命之年连任书学博士和书画学博士。换句话说,在史上最杰出的书画君王殿前做个书画高参,后世得到从宋高宗到董其昌和清人的一再推崇。他的书作精致而独特,帖本规模也足够形成体系,说他是“书中后圣”都不为过。

米芾的书法成就从他与苏轼的几个交集可以窥豹一斑。

清翁方纲的《米海岳年谱》里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米芾陪同从岭外回归的苏轼游仪征金山。有人请东坡题名,他说:“有元章在!”米元章回“我是苏学士的学生,我可不敢。”

这时东坡拍拍他脊背说:“今则青出于蓝矣!”元章慢慢说了句:“苏端明真知我者也。”

这一年苏东坡仙游,51岁的米芾得到苏轼生前的绝对认可。

3、东坡逝后,米芾作挽诗五首。《宝晋英光集》里把诗句和自注的眉批都收进去了,第四首信息量很大。

平生出处不同尘,陌路相知太息频。

力疾来辞如永诀,古书跋赞许犹新。

荆州既失三遗老,碧落新添几侍宸

若诵子虚真异世,酒佣尸佞是何人。

(这一首颔联不是联句,全诗只有第三联对仗,属于律诗的变体——“蜂腰”。)

第三句有注:先生与我在真州(仪征)陋室道别时说,“要不来,我还担心真州当地人说‘放着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别而去啊’”!

苏轼半带调侃,但“第一等人”这样性情的称谓,相信东坡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说。米芾心心不停的这一句,正是一个追求卓越的人最最入心的话。

东坡于1101年从海南回归,给米元章的信上说,“岭外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但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

这封信里的文字可以作“天下第一等人”的注脚。

米诗第六句也有注释,米芾说东坡公曾给他留简,有诗云“相知三十年,恨知公不尽”。

据毛晋《海岳志林》记录,这是苏轼得到米芾的《宝月庵赋》,听“琅然一诵”,于是有了句喟叹“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

元章回复说:“更有知不尽处。修杨、许之业,为帝宸碧落之游,异时相见乃知也。”米芾晚年学道修禅,都是有关今生后世的学问,学有所成,正是他的得意处。

得意则落落大方禀告之,这就是富于文化优越感的直率元章。

4、米芾有一幅轶失的法帖,被《志林》收录起来。心高气傲,才思飞扬,书帖背后那个孤标傲世又诙谐荒诞的样子实在可爱。

法帖是他写给当时在枢密院(西府)做官的蒋颖叔的一封信。蒋颖叔和苏轼是同榜进士,自然对苏东坡和门生黄庭坚了如指掌。

“荐之曰:襄阳米芾,在苏轼、黄庭坚之间。自负其才,不入党与。今老矣,困于资格,不幸且死。不得润色帝业,黼黻(音辅扶,指辅佐)皇度。臣其实惜之。

愿明天子去常格料理之。先生以为何如?芾皇恐。”

米芾这封自荐信,写得气韵轩昂,寄望君主不拘一格取士;痛快淋漓,甚至有点像绝望的怒吼。但一个“体制内”的人,用这样“出格”的口吻讨官,或者是调侃,都让人忍俊不止。

5、痴迷于艺术的人,多有痴绝的故事。米芾的痴绝留名史册,甚至唐代“颠张(旭)醉(怀)素”的故事也没有他多。这个苏东坡眼里的“痴虎头”却不折不扣地成为传奇,“痴”与“颠”的形象鲜明丰满,这有赖他艺术上的卓越成就毕竟横绝数代,米书和米家山水都开一时风气。

由于自信而坚持自己的审美视角,并且绝对不动摇。一切按照审美逻辑演绎,用自己的方式精进造诣,这就是他的艺术道路。

也正是这个缘故,才让我们有幸得见艺术史上这个风格奇绝、看起来像痴呆,但其实在精神、涵养和技巧上都堪称卓绝的米南宫。

米芾的审美取向和爱好,完全运用自己的逻辑。他不顾别人笑他奇装异服,喜好唐人装束,还喜欢戴一种高檐帽子。

在元祐年间,年近不惑的米元章住在京师汴梁。他带着高檐帽以致坐不进轿子去,于是撤顶。在北宋都城,要是看见一顶敞篷轿子,露出个高檐帽尖,那里面坐的一定是米元章。

6、米芾把自己的行事方式四处延伸。他是宋代重要的收藏家,从他的《宝章待访录》看,所“目睹”文物的材料质地、真伪、旧跋和由谁保有都一一道来;“得闻”的古帖也都录出存处。因为这样体例的书是首创,所以后人也照此模仿。

晋唐的法书名物后世越来越难见到,如今存世的只有屈指可数的一小部分,其他都渺无音讯,所以米芾的“存照”弥足珍贵。《宝章待访录》记录文物颇丰,可以想见这个勤奋的天才是如何地痴迷、寻访晋唐古帖。

《书史》、《画史》和《砚史》使他进一步展露学养和见识,详述古帖名画,甚至把自己的临写和装裱法都巨细交待,这实在是文物学的宝库。

米元章借来别人的古帖宝章加以临摹,用古纸和精细的手法装池一过,和原作放在一起请人家自己认领。据说照此方法收来古帖不少,可见他的功力何等深厚。只是这样“赚帖”当然不好,迟早会有人来找补。

7、《海岳志林》载,米芾的朋友杨杰在丹阳招待他。深知这个痴人“好摹易他人书画”,于是趁元章住那儿的几天,专门做了回鱼羹。

这位杨次翁诓他:“今天请你吃河豚!”实际上那是别的鱼。

米芾多精啊,一闻就不吃。次翁笑说:“别疑心了,这是赝本啊。”言下之意,兄台换人家的真本,你的赝本不是当真本在用吗,这回你就当河豚吃得了。

朋友间一句玩笑,添点乐趣罢了。次翁临别还赠诗:“淮海声名二十秋”。

友人林希(《蜀素帖》的“素主”)听说了这件事,倒是怪次翁冒犯了。次翁回说:“二十年来,哪里还不知道米癫子啊?”

原来米芾淮海二十年,在他心目中是这样的名声。

其实作为朋友的米元章,私下里轻松顽皮。在涟水军做知县的时候,因为地接名石产地灵璧,米芾蓄石颇丰,把玩起来甚至终日足不出户。

还是这位按察使杨次翁看不下去了,正色警告他:“朝廷以千里郡邑付公,那得终日弄石,都不省录(音醒录,指省察)郡事!”

米芾听罢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块灵璧石,玲珑清润,拿给次翁看。说:“如此石安得不爱?”次翁看都不看就放袖子里。

米芾说完又拿出一块,层峦叠嶂,奇巧更胜一筹,次翁又放袖子里。

元章最后拿这块极尽“天划神镂之妙”,回头看次翁说:“如此石安得不爱?”

杨次翁忽然大声说:“非公独爱,我亦爱也!”说完夺过石头,转身等车而去。

8、《书史》 里说,米元章曾经临写献之的一卷法帖,藏在常州一位士人家里。不知道被谁破开装池作伪,还换到了沈括手上。

有一天米元章和沈括、林希、章惇等一众朋友在镇江的甘露寺净名斋,各出书画赏玩。等看到这一帖,米芾惊呼:“这是我写的啊!”

沈括大怒:“这帖我家都收多少年了,怎么能是你写的?”

米芾笑着说:“怎么换了主人,我就不能认是我写的呢?”

沈括在《墨庄漫录》的记载里,也是北宋徽宗朝的法书名家。按理说大书家临的帖多,不容易走眼。

但谁的见识比得过米元章?“小圣”献之的法帖又正是他的长项,激昂秀润,米芾临帖时从容地经历了献之的性情与妙手,把北宋名家都骗过去了。

也正是这样出乎常人想象的精绝功夫,才让米元章一意独往,踏出蹊径。

他保有最纯粹的艺术追求,所以能锁定心性,敢于慷慨直言,除他心目中极致的艺术以外,其他一概不入眼目。

9、唐代有“萧翼赚兰亭”的典故,萧翼连蒙带激,把辩才和尚藏在深山的神帖骗到手。

释辩才俗姓袁,是陈朝僧人智永的弟子,受托保管《兰亭序》。萧翼是梁朝宗室后裔,见多识广,法书素养肯定也不一般。论书、作诗,几个回合下来,就让辩才和尚放松了警惕,被激将之下乖乖交出这帖《兰亭诗序》。

“赚帖”、索宝在米芾这里则更加酣畅淋漓。除了临摹后巧施障眼法“智取”、在道林寺“张帆遁去”的出格豪夺,米元章还会索性装“痴”卖“颠”,豁出去极限谈判,掠美毫不手软。

米芾在真州(仪征)时,一次蔡京的长子蔡攸的官船过县境,米元章因为乃父蔡太师的关系,免不了前去谒见。蔡攸知道他爱晋帖如命,特意展开羲之的《王略帖》(《破羌帖》)与他同赏。

元章惊叹之余,请求用其他画来交换。蔡攸面有难色,米芾一看说:“要不答应,我这就跳江自尽了!”说着话按住船舷作势欲跳。蔡攸没办法,只能照办。

想见那个丰神萧散、气宇轩昂的米元章,在心爱的晋帖面前一步切换到耍赖模式。正是有“米颠”的传言在那,他这才能将计就计,总之晋帖势在必得。

还有一则故事广为传扬。宋徽宗喜爱奇石,从扬州的弁山选来上品在内廷北侧“掇山”,这就是后来的“艮岳”。

在崇宁初年,书学博士米芾被召去在一个大屏上书写。徽宗指着御案上一方端砚,说“就用它。”

米芾书成后,捧着石砚露出面目:“这方砚被臣濡染过了,所以不能再作御用。”

徽宗听明白了大笑,就把砚赐给他。米元章连忙称谢,手舞足蹈,快步退下。这块精砚在他手里且抱又捧,袍袖上都沾了余墨。徽宗看他喜形于色的背影,又笑说:“这米颠真是名不虚传。”

米元章这些手法既温柔又高效,“借‘痴’还魂”,佳砚到手既不失体面,讨砚这件事还让徽宗十分受用。

这样的应对功夫堪称高明,也可见他绝非书呆子,而是深谙交道要诀。

既然没有旁人干扰,对宋徽宗短暂的攻势自起自收,干脆利落,仿佛退出时还有鼓点戛然而止。

10、米芾拜石、对石称兄最为他的对立面所诟病,甚至在他们的话语体系里成了“米颠”的注脚,生生造出一个痴呆的形象。

《铁围山丛谈》记载,米芾曾屡遭“白简”(弹劾状)。他给蔡京写信辩污,希望太师主持公道。当时的弹文正是说他“颠”,他向蔡鲁公申诉以往的执政成绩。

米元章自辩,久任中外,被大臣知遇,举荐自己的有数十位之多。人家推荐我都说“能吏”,有推荐“颠”的吗?以上尺牍是失传的米老《辩颠帖》。

实际上天资聪明、后天勤勉的人无所不能,他可以从容取得个人成就,只是轩昂和骄傲的意气绝对难以见容于槽枥之间。

然而他的“罪状”其实也很为后人激赏。

《海岳志林》载,米芾在临江任太守,河壖(音软二声,指河边)上发现怪石,不知从哪里来的。米海岳命人把它移到州府,供闲时赏玩。等石运到,他竟然设席相拜,说“欲见石兄,二十年矣!”

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懂石也痴迷于奇石的米元章性情所致,慨然一叹。从宋徽宗的“花石纲”可以窥见,北宋朝廷从江南运过去的奇石美轮美奂,是种奢靡的雅趣。米芾以他的领悟和见识,对心目中的神品施以礼遇也不足为奇。

米芾57岁时知无为军,在府衙看见奇石,就让人取来官袍、笏板下拜,口称“石丈”。这下又给了闲人口实。

别人再问米芾“有这事?”他大概比较反感,沉吟片刻说:“哪有拜,作个揖罢了。”

一个众所周知的性情中人,审美视角还俯视众生,加上数遭白简的际遇让他对仕途心灰意冷,诗书画却别开生面。

对这样不可多得的艺术天才来说,达观、放逸才是正道。在探索美的手段上多多发力,不然后世学不到米海岳,书法天空还要沉闷几百年。

实际上快意好恶的米元章,也根本左右不了这些“众口”。艺术的求索道路鲜明而痛快,藐视闲言碎语,真正精绝盖世,谁能像米芾这样超然伫立,独占头名。

六 交情

与官家、权宦的关系,米芾始终十分谨慎。他中年以后诗书画声名在外,所以无论宋徽宗还是太师蔡京家族都对他青睐有加。

1、徽宗富有才名,见识也足够广博,深知米元章造诣非凡,曾诏米芾在便殿书写了四扇屏风。

此外,米元章还奉诏作《千字文》,和所藏法书名画一同进献内府。

道君(徽宗)赐他“十八笏”,一笏是五十两,即合九百两银子作奖励,并让中使押送。米芾对此感动不已,反复对中使说:“且去奏知,知臣莫若君!臣自知甚明。”

中使归奏,徽宗听完大笑。大概是想到米元章皇恐的样子,宋徽宗深感自得。毕竟权倾天下,他可以任意调度资源,收罗佳石古书、奇珍异宝。

但我们看到的宋徽宗始终沉浸在这些文化逸事里:受“九宝”玉玺,玩弄帝王术。甚至放手让蔡京炮制出“元祐党人”这种荒谬的迫害来,加上民情发酵,一百多年的盛世被快速瓦解。

面对北患这个致命威胁,徽宗却禅让一逃了之。从他即位算来仅仅二十余年就发生了“靖康之乱”,他力挽狂澜和与敌谈判的魄力都远不如其子康王赵构。

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感叹,晚唐时黄巢入长安还有豆卢瑑(音篆;豆卢是姓氏)、崔沆等大臣守节,郑綦(音齐)全家自缢,不忍受辱。“以靖康京师之变言之,唐犹为有人也。”可以想见北宋末年的冷漠民心。

而米元章感激徽宗只是因为他的礼遇。也幸亏米芾在徽宗朝初年就得以解脱,躲过了其后的兵燹(音险)之苦。

而且晚年他生活在苏南的溪山之间,从容著就佳作。

2、蔡京对米芾的才华十分赏识,所以多有关爱。徽宗朝崇宁初年,米芾任江淮制置发运司,依然故我,“漫然玩世”。但他这次被转运使张励盯上了。

转运使对这位下属的消极态度很是不满,常指使做事,米芾苦不堪言。正巧蔡京拜相,那可以算知己。于是米芾修书向蔡京诉苦,并请调整官衔并给序位规制,这其实算有点天真的请托。

没想到蔡公相如数照办,还专门遣仆人持敕命来。蔡京其实知道徽庙赏识米元章,这其实是蔡京专权和投徽宗所好的写照。

米芾拿到这套手续,闭门写了新名刺。凌晨时拜命完毕,即奔赴转运使张励的厅室。

张励完全蒙了,惊愕得不知所措,等看到米芾的新名刺才明白过来,这下职位对等了。把这位转运使给气的,等米芾一走就跟坐客说:“米元章一生澄淡,这下还给我玩了回阴的!”

米芾的天真遇上蔡京的老辣,奇迹就发生了。当然这背后也谈不上阴谋诡计,只能怪张励叨扰了我们米元章的雅兴。

《铁围山丛谈》记录了一次米芾和蔡京论书。蔡京问现在谁写得最好?米芾回说晚唐至今,就是您和蔡卞兄弟二人。蔡京再问其次,元章说那就得数我了。

      (蔡京跋《鹡鸰颂》,规范而精神抖擞,但也锋芒毕露)

这是蔡京公子的描述,大概记录了一次闲谈。米芾把苏轼、蔡襄和黄庭坚都屏蔽掉,可能此时三位大家已全部作古,问“今时”就只提蔡氏兄弟。

另外也可能蔡、米谈的是楷书,所以会说“自晚唐柳氏,近时公家兄弟是也。”现在看到的蔡京楷书也雅致而精神,的确是大家手笔。

只不过柳公权算中唐时人,米芾论古人的信息偶有差错也可能。《海岳名言评注》(洪丕谟著)谈及书中“徐浩为颜真卿辟客”、“与郭知运《争座位帖》有篆籀气”提到的人物皆不对,这都是米海岳笔误的例子。

《评注》:“徐浩”另有其人、“郭知运”应为其子“郭英乂”。

不管怎么说,米芾以精绝甚至刻薄的审美观,把蔡公相安抚得洋洋得意,这也是他们惺惺相惜的一个侧影。

           (蔡卞墨迹,入体、儒雅而儁拔,比蔡京书法更加灵动)

3、《铁围山丛谈》还记录了“元章捉笔能尽管城子(指毛笔)。五指撮(音搓,指聚拢)之,势翩然若飞,结字殊飘逸而少法度。”作者蔡絛是说米芾能把毛笔用到最好,写字时五个手指聚在一起。字势灵动、翩翩欲飞,飘逸出尘之处不受常见的法度约束。他学唐代李邕,偶尔偷师献之的风味。

写字时五个手指聚拢,也可以有很多解释。从实践来看,按照拨镫法“拨灯”的手势稍加演进,就成了现在我们最熟悉的握笔法。因为这最科学,手指控制毛笔可以获得最大的灵活度。

五指聚拢自然不是攥成拳头,也不是指像吹笛子的手势,因为那样应该说“五指如拈笛管”。

而之所以强调“五指撮之”,是因为当时自古流传下来的三指“拨镫法”和四指握笔大行其道。

(此图作悬肘写小字的参考,只是其握笔法未必合理,因为这样写手指对笔管无从控制。实际上悬肘可以写好一厘米见方的字,且行书的难度比草书高不少。)

在普通四指握笔的同时,小拇指贴紧无名指,以增加无名指与中指相抵的力度,并加强握笔稳定性。这也许是比较合理的米芾“五指撮之”的姿势。

米芾写字悬肘、稳定、儁拔、精巧,所以他只能采用这样的握笔法,这才可能“尽管城子”。蔡絛对米芾没有恶意,也不必吹捧,因为亲眼所见,写来应该比较客观。

七 羽化

米芾究竟是怎样的人?萧散、有洁癖、诗好、痴绝、诙谐,凭本事赢得青眼,但他也时犯天真、行事有欠考虑,这还被人视作笑柄。

1、南宋《挥麈录》里有这样一个形象,面目实际上很模糊,但安在了米元章头上。

宋徽宗登基不久,老臣曾布被重新启用,任命为右仆射(音夜),成为宰相。他和蔡京兄弟分属对立的两派。

当时有这么一位文士,给曾文肃(布)上书,信里说:“扁舟去国,颂声惟在于曾门;策杖还朝,足迹不登于蔡氏”。

才过了一年,曾布被贬,出知润州(镇江),又换成蔡京当国。于是这位文士更改了下贺语,献词说:“幅巾还朝,舆颂咸归于蔡氏;扁舟去国,片言不及于曾门。”

《挥麈录》喟叹说:“士大夫不足养如此。”这位文士是谁呢?作者王明清又小字加了一句“老亲云,米元章。”老父说了,这是米芾。

信里的语录被传扬得有模有样,照这样的写法那这位文士的确有些猥琐。可是扯上米芾的话,逻辑又说不通。

像这样反复表忠心来站队,分明是自杀行为,这种事轮得着已知天命的米芾来干吗?何况全天下都知道蔡京是米芾知己。

此时米芾正任江淮制置发运司,这一年苏轼从岭外回归,江湖旧谊温暖人心;米芾的书法成就已经几乎独占鳌头,东坡甚至戏称他为“天下第一等人”。

在这年之后,米芾很快就央求蔡京帮自己办事,并且意外取得成功。如果他们之间横着这么封信,那是不会有这个结果的。

米芾是卓尔不群的名士,风华绝代,应该对不上《挥麈录》里扣过来的那个角色。

2、还是在这部《挥麈录》里,王明清又记了一笔米元章的逸事。

米芾知雍邱县的时候,曾有过和苏东坡对饮书写,又“相易而去”的雅谈,但也有下面这个传说。

宋哲宗绍圣之初,米元章游冶下古寺。寺僧指着方丈室说,当年宋真宗去亳社祭祖,千乘万骑经过,他就曾下榻这里。

米芾一听马上让人重新装潢,把鸱吻都作了彩饰,严格等级规制,并且亲自书写“天临殿”的牌匾,甚至写好了赞表。

可是一个叫吕升卿的人对此十分反对,还怪他不向朝廷禀告,擅自创殿立名,准备治罪。最后还是蔡京出面才让元章躲过一劫。

如果就这事治罪,显然是小题大做,毕竟米芾又不是因为自己来过所以叫“天临殿”,他无非是想优雅地表示忠诚。况且这样的反应在那种体制下也是常规动作。

但这反映出米芾不够缜密。官场规矩多,好心很可能办坏事。谨慎都会踩雷,何况这样粗枝大叶地任性安排。

正值不惑之年的米芾,身上还遗留了些浪漫情怀。才名逐渐显赫,他在艺术上的用心比做官要多很多。

3、书法是古代文人最为风行的雅趣,米芾的书风让后世最有天分的人也深为折服。深谙书中秘诀的明代大师董其昌“评米书为宋朝第一”。

人人爱不释手,看到米帖感到精神一振,秀润儁拔的风貌扑面而来,这就是米芾的独特魅力。米芾始终在文苑绽放异彩。

米书儁拔、轩昂的特征是怎样形成的,是下笔追求奇险,“墨”不惊人死不休吗?还是有其他的源泉。

《宝晋英光集》里收录了他一段《书戒》:

士不可无特操(士人必须有好的操行),三两面鲜有济者(心口不一、三头两面的人难有好的成就)。人既不察,鬼能窥人。至于晚节末路,身名并丧,无以见祖先于地下。。士子尤所宜慎。”这是他貌似痴呆、颠狂以外的精神世界。

敬畏鬼神,也大方广而告之;镌铭座右,让天下人检视之。

正是有了这样的精神内核,他的艺术风格才特别显出超脱但令人钦佩的风度。这也就是所谓“六朝妙处”,加上发自内心的力道,以悬肘的方式自然抒发出来,构成超然出尘的米书。

所以他并非追求奇险,而是追求高尚,恰好表现为奇险。

这就是米芾书风的真实面目。而那个飘逸超拔、气韵轩昂又诙谐多才的形象,正是他的底色。

4、《海岳志林》载,暮年的米元章学禅有得,似乎精确知道自己的寿命。他最后的岁月在淮阳军,去世前一个月给亲朋写了别书,并且焚尽手上的书画奇物。

看到这里我们不禁庆幸他向徽宗进献过前世宝章,这部分球琳也许还常被后来的宋高宗赏玩。米芾自己的墨宝也因“物聚于所好”,纷纷飞向南宋内廷。

他精绝的《蜀素帖》除外。从它的题跋看,佳帖应该是从友人林希手中开始在江南高士间流转。几经变更装池,直至见到明代中期顾从义的题跋以后,脉络逐渐清晰;清代再次重装,直至进入乾隆朝内府。

临终前,米芾甚至住进自己的楠木棺,饮食坐卧、看书写字都在其中。逝前七日就戒了荤,“更衣沐浴,焚香清坐而已”。

大限将到,米元章遍请僚属,举起拂尘示众,口称:“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说罢一扔拂尘,合掌而逝。

润州还有座鹤林寺。米芾生前特别喜欢此地沉秀的松竹,说百年以后要做寺里的伽蓝,化为楼殿院墙,守护古刹。

就在元章仙游的一刻,鹤林寺院墙竟然塌了一段。时人都知道这是先生要还夙愿,于是把米公的灵柩暂措于鹤林寺的左侧,就在那段无故倒塌的伽蓝边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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