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世界历史上妇女最为众多的国家,姐妹们上接捏泥造人的女娲娘娘,逼老公殉国的柳如是,被京城百姓奉为“赛二爷”的八大胡同女外交家,下接我小伙伴里会说四国外语不会写中文的姑娘、送十八岁儿子去澳门赌博嫖娼的老妈,炒楼不卖画的阿婆,嚷着男朋友在高铁上唱秦腔的萝莉,拉着老公捡石头妇女,半夜起来抄圣经的奶奶,高喊女权却煲的一手好汤新锐女性。鬼精儿的林语堂和易中天说把世界让给姑娘管理,自己在家搞搞艺术创作也挺好的。辜鸿铭热爱国产妇女,并高度称赞中国女人在丈夫爱上别人时毫不伤心的高风亮节。沈从文笔下没读过书的姑娘要比钱钟书笔下的海归简单美好得多。台北人里搂着红脸小伙儿的金大班远比卫慧笔下的CoCo配得上“上海宝贝”的称号。斗胆猜测一下劳伦斯、王尔德和亨利米勒如果见识过中国姑娘,英文文学史估计要改写。姑娘永远是文学的主题,面对姑娘的无奈永远是作家们苦苦探索人性的动力。开铁片的汝窑和周身茶香的紫砂一样,金线之上无高低,姑娘也一样。姑娘好到没有谱,摄人心魄,基本就是你家祖上积了德了。
一、贤妻
A是个全职主妇。从越南嫁到香港时,放弃了美军驻越的财务工作。她俩是看报纸上的征婚广告认识的。后来,几经周折,终成归属。
他俩这辈子从没红过脸,老公要换工作,老婆说好;老婆说要换房子,老公说好。于是一个星期后,他们从大厦的15楼搬到了10楼,房间面积没变,账户上净赚了几百万。老婆很少出门,喜欢弹钢琴和画画,但除了至亲,她不爱炫技。后来,老公办公室里来了一位新教授,他看见了办公室里的画,问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他说我太太。教授死都不信,于是老公把他领回家,教授这才信了。后来教授和老公暗中商量了在港岛办一个画展。于是,太太生日那天,老公领着太太到了会场。一切如老公所料,她坚持反对办画展,因为她不喜欢如此张扬的炫技。不过老公永远是最能打得着太太软肋的人。老公说,画展筹得所有善款都捐给慈善机构,你得帮这个忙。太太这才答应。
他的故事,我也就知道这些。幸运的是我见过这对夫妻。如同做菜一样,流程和量化永远是最不差的方法,但感觉永远是终极标准。他俩“四目相对,照五蕴皆空”的样子逼得你相信无论是再小概率的事,这个世界都会发生。
如果说中国历代对男人的最高标准是“立德、立言、立行”,那绝大多数女人的理想生活就是“有钱,有家,有爱”。有钱,不需要太多,经济独立,想买点什么就买了,想送点什么就送了,想去个什么地儿就去了。有家,心安处即为家,有个厨房能做你十岁前吃的东西,附近有个小广场能和大妈一起跳个广场舞和大爷打打太极拳,有张桌子能坐着看个电影或读会儿书,有个朋友或闺蜜可以说不走脑子的大实话。有爱,爱很广义,可以是光着的裘德洛,可以是云南的辣菌子、歙县的霉豆子、绍兴的梅干菜和越南的米皮子,可以是满满的邮箱、厚厚的文件和国航的里程卡。
A很幸运,她毫不费力地跃过了世俗社会对女性的所有要求,而且轻轻松松地在港府过上了隐居生活。不知活成这样,能不能进《世说新语》?
二、侠女
B现在是个导演,曾是中国第一批女健身教练,她说她第一次挣的钱比当司令的爸还多。她说她刚改革开放时,当健身教练,每天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跳操,外面成批农民工兄弟就会趴着落窗上盯一下午。老公担心她,日日接送。结婚没多久,她就怀了孩子。怀孩子时她依旧跳操。关于怀孕,她有个理论:需要保住的胎,还能要吗? 据说,她生完孩子第二天晚上就抱着孩子去逛灯市去了。部队大院长大的她从小就对儿子军事化管理。有一次,她和张嘉译在家打通宵麻将。打到了十点多,她一看表,一声哨响,不满三岁的儿子就立马立正,自己喊着拍子,正步回到卧室,脱衣服,拉被子,睡觉。着实把张嘉译惊着了。那时,她和老公已近分开。她说,她和老公从未红过脸,到现在还是亲人。老公现在打电话来,开口第一句还是:“孩子他妈,想你了。”她养的很饱满,像极了古人笔下白藕节般地妇人,而且艳遇不断。有个已婚的台商疯狂地追求她,并叫嚷着要离婚明志。她是个实诚的人,便回了我这辈子听过最老实最没法怀疑的话:“ 你千万别为了我离婚。你离不离的,我都也不跟你。你要真想和我睡睡,我就陪你睡睡。”我见她的时候,她有个小男朋友:身高180,年薪过七位数,未婚,爱运动,会疼人。她说,这个年纪有个小男朋友,多腻一天都是赚的。她还准备为他寻个小姑娘,她说三个人应该也差不了。她还煲地一手好汤,她毫不犹豫地说:“女人不会做饭,还叫女人吗?”她在非洲有个投资项目,雇佣的大半是当地土著,没事的时候,总会给他们做地地道道的中国菜。当地土著很感动,在她回国前的一天,集体跪下哭着喊她“妈”。
当然,B的故事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当人愿意把自己放平了,生命的不确定性就会不出意外地给你设计出观众都会破口骂假的桥段。不要钱、不要人,爱情就是你的。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世界就是你的。
三 农妇
C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妇女,不含任何高大上的成分。有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肌肉,浓重的乡音和斤斤计较的乡土气。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医院的实习小护士,她是干部病房的陪护。刚开始,我不喜欢她,因为她不准我换尿袋,不准我换氧气罐,不准我量血压,不准我动床铺。她虽没明说,我闭着眼睛都能看出她打鼻孔起就看不上我笨手笨脚、磨磨唧唧的脓踹样。不过,关于这点,我必须赞叹她慧眼识人。她照顾大面积脑梗后下身瘫痪的15床已有五年之久,她和15床在一起的时间总和大于他太太、女儿、老娘陪他的时间总和。她喜欢唱歌,话也特多。每天下午睡完午觉后,她都会把山寨手机声音开到最大,然后用毫不修饰甚至扎耳的嗓子吊神曲。她唱地很难听,还恬不知耻地问15床:“老头子,个好听?”除此之外,她话还多,我每次去挂吊瓶,她不是对15床说哪个护士晚上和医生在休息室里乱搞被抓了;就是哪个倒霉鬼还没死,儿子就为了遗产吵开了;要不就是哪个抗生素是滥用的、那个厂家的氨基酸给的回扣最多。她自己说还不过瘾,说一会儿,还必须得问一下15床:“诶,你说个是?”,然后静一小会儿,继续说。她毫不在乎15床根本不能说话,又好像她和15床能用一种我们都听不到语言对话,反正她自得其乐得很。后来,三甲医院评审,15床被不幸抽中,她的责任护士千叮咛万嘱咐,恐出点岔子。检查当天,以变态著称的护理组竟出奇地对15床非常满意,理由有三:一、卧床五年,皮肤黏膜完好;二、病人关节活动度良好,肌肉不萎缩,关节维持功能态;三、家属对病情了解透彻,健康教育做得好。
就在我要离科室前的一周,15床再发脑梗,生命体征极不平稳,微循环衰竭,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护士长拿了最粗的针头捅开了股静脉,才保住了最后的静脉通道。很少露面的太太,在屋外拼命地哭,套一句《甄嬛传》的台词:她哭得不是皇上,而是自己。医生开了单子,让家属推着去拍片子。可能是正赶上闺女生洋宝宝,病房里抓不到一个人。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叫上了其他几个护工。可能是她号召力强,也可能是农民工最好地保留了中华民族抱团的美德,他们二话没说,把15床抱到担架床上,推下楼,送去拍片。拍完片子,他们回到病房,病房里终于有了人味儿,亲戚朋友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商量着后事。太太也不哭了,只怯怯地看了一眼,就继续买哭腔去了。她狠狠地看了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人,让我把他们都轰出去。她皱着眉头,咯咯地咬着牙,面部健硕的咬肌一股一股地抽着。她那甲亢的凸眼睛睁圆了对15床说:“你还死不了。别听他们的,他们懂个屁。”她停了会,仿佛再等15床回话,然后再说:“嗯,有志气。咱不和他们好。”过了些天,15床的病危被撤了,这个悍妇完胜现代医学。但她毫不为意,仿佛亨利米勒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天才一样,这叫天赋,基因里带的。
离开科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相信15床还得听她唠叨,她还是看不上实习的小护士。文涛最大的愿望是自己病危时留笔钱给漂亮的小护士,让漂亮小护士特殊照顾一下他。但不出意外地话,懂常识、会疼人、脾气不好的老妇女还是比会比“Tokyo Hot”里的女主角实在、好用。
四 后妈
D是我被抓进精神病院时认识的小伙伴,一面之缘。被抓进病房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搞到一副扑克和四个脑子清醒的牌搭子。
找到的第一个牌搭子是比我小5岁的S。S肉呼呼的,爱说话,和外面夜店里的小姑娘一样,脑子简单、没坏心眼、太容易信任人。S大致的“病史”是这样的。S的父亲对她期望极高。当他发现S不能像隔壁家的小红一样:考第一名,被老师表扬,上重点高中,考名牌大学,嫁局长的儿子时,父亲不堪重负地开始了男女混合打女儿,女儿也因此伤痕累累。当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的时候,他通常都会再为你开一扇门。这扇门通常能为你抚平伤口,看淡人生,享受极乐。S的门叫冰毒。S先是爱上了学校里最横儿的男神,男神把她救出火海,带她走南闯北,帮她治疗心碎,最后把她卖给了七个小矮人。S不喜欢照顾小矮人的工作,她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家里。我问她,一路上,你还记得什么?她说,爱情。S说她遇到了一个好人,在她身无分文的时候,给她开了一间房,陪她睡了个好觉,但始终没有动过她,S说这是爱情,你也有吧? 当然,后面的故事很清楚,她回到了家里,被一顿毒打,然后送到这里。
D是她介绍的牌搭子。第一眼见到D,她垂着眼皮,弓着背,整齐的长黑直绑成低低的马尾落在肩上。她穿着白蓝相间的病号服,瘦极了的架子窝在衣服里,像极了港产鬼片里死了儿女的妈。精神病院和监狱一样,通常的寒暄都是:“你怎么进来的?”她性子极弱,弱到了能毫无戾气地能把自己的事儿当故事讲,把自己扔到锅里,开小火满炖,吊出油盐都不用放的鲜肉汤。她嫁的第一个男人死了。她长得漂亮,性子弱,没有欲望也不会拒绝,很快就被村里的另一个人搞上了。这个男人有个厉害妈,这妈找了个大仙儿,大仙儿说D克夫,如果不克死娘家人,就克死婆家人,二家总得死个人。所以,她死都不让这丧门星进门,可儿子倔,不信邪,硬是娶了回来。可她不是省事儿的主儿,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或儿子被活活克死,她召来了村里所有的大仙儿在家里连做了七天法事,法事儿的主题是:超度她娘未亡灵。说白了就是咒她妈死。D说,她被吓着了,屋子里从早到晚都是哭鬼狼嚎,她婆婆还扒下了她带月信的裤衩,扔到火盆里,等大火滋滋地烧旺了,她婆婆就像从阎王殿里爬出的恶鬼一样,满脸小人得志,死里偷生。她说她婆婆并着大腿,往下一蹲,弹起来,跳过火盆,磨过身,再蹲,再跳。如此来来回回,一边跳,嘴里还一边念:“断血亲,死光光。”她说,刚开始,只听着心烦闹心。后来,她觉得累,没了精气神儿,吃不下饭,睡不好,每天都瘫在床上,渐渐地,也搞不清自己是睡是醒。再后来,她说她能看见东西,什么东西她都能看见,死了的前夫,喝农药投井上吊的小媳妇,祠堂画像上的老祖宗,娘家里养了5年的猪。她想不明白,就问他男人,他们怎么来了?他男人说,什么也没看见,别在外面胡说。她不信也不敢问,她就开始偷偷和他们说话,有时在屋里说,有时在灶台上说,有时在河边说。慢慢地,大家都说D疯了。于是,她就进来了。我问她,还能看见吗。她说,能,但看见的东西都告诉她:别说话,也别说能看见他们。所以,除了我们几个牌搭子,她从不对外,尤其是医生说能看见东西。
和她的性子不一样,D做起事儿来极利索。她每天都帮S铺床,洗衣服,叠被子,还爱给S编辫子,一个礼拜都不重样。S下午放风的时候,总爱串病房,从这个屋颠到那个屋,D害怕别人拿走了S的小点心和牛奶,就守在病房里,等S回来吃完点心才肯走。她说她一直都想有个女儿,因为她喜欢给小姑娘梳辫子打扮,能给S当回妈,算是了个心愿。D说,我身上有火,还有火印,等自己敢看火印了,火就不烧自己了。还说,你刚来,别怕,少说话,别折腾。有什么事,找她先商量,她能看见病房里所有做过人的“人”,大伙儿一起商量,多少要好点儿。D牌打得好,牌品还好,赢了输了,她都是一副死人脸,不吵不闹。她尽管一直是死人脸,但一点不吓人,风吹不起,雨打不乱,超然世外,全不在乎。
接下来的几天,D每天都帮我理床铺,收东西,梳头发,讲故事,留点心,抢馒头。在几个牌搭子打了四天掼蛋后,我被无罪释放。之后,就再也没有过D的消息。D的朋友那么多,求得那么少,人又那么好,或许她真心不属于这个世界。总之,没有什么比她眼前的世界糟糕的,她去哪儿都不用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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