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前是我的族亲,论辈分,我该称呼他一声前爷。为了叙述方便,当然不是不讲礼貌,就直呼其名了。他大概不会生气吧。
李前在三个月前的除夕之夜,在春节以后的初七初八日,还可以大摇大摆的漫步在村里,还可以在酒桌前畅饮聊天。但在一个月前,当他从集市回来以后,就突然倒地了,他有高血压,还有别的许多种病。他随即被送往医院。远在新疆的小儿子暂时回不来,给他寄钱看病。因为疫情暂时出不去的大儿子忙前忙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病以后,很少说话了,只一个劲的躺在床上流眼泪。陪着他的是前奶奶,前奶和他一样多病,甚至比他还要虚弱,她的白发中虽然浮出黑色,但在黑眼圈的衬托下更显憔悴。她坐在床边,呼吸着,吞吐着,似乎每吸一口气都要费很大的气力。
从前,旁人如去他们房间,一般不会久留,这样会打扰他们休息。他们有时会把客人送至门外,有时则站在门口,说声走吗?别人挥挥手,回吧。
李前有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大。他有一老母亲,今年九十八岁了。在我们整个村里,数他母亲高寿。那时他母亲住在老四家。前两年还能够自己做饭。她吃得很简单,一碗米茶,一个馒头。一顿饭就这么过去了。兄弟四人,各家都有各家的忧愁和烦恼。但他母亲一切都不往心里去。很少生气。简单的饮食和简单的心情大概就是她长寿的秘诀吧。有一年夏天的中午,我去四爷家探望。四爷家的母猪刚刚下崽,小猪一下有十多只。正午的太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暖的,十几只猪崽挤在母猪的乳房那里争相吃奶,好不壮观。他母亲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那些小猪。那两年,李前与老四家有矛盾,即使他们住对门也不说话。但这九十多岁的老人是我们都关心的。他十五岁嫁到这个村子来,见证了这个村子八十年的历史。八十年,是几代人的成长与凋零。
李前和前奶是朴实的庄稼人。在村庄桥东挨着柏油路的三四亩地。他们老两口一直到六十多岁的时候还种着。雨天了,担心青苗的长势,李前要去看看,他戴着竹帽蹲在田里忙碌着。到了收获时节,他和前奶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还是在田里忙碌着。他不仅要忙碌自家的庄稼地,整个家族,无论那一家需要他帮忙。喊他他都会去的。有时候是他的两个儿子。在拖拉机的轰隆声里,粮食装进了袋子,入了仓。青壮们都外出了。老家的许多杂事,都需要李前拿主意。他也总会忙前忙后,而没有任何怨言。只是这几年,他们在自己家开了个小卖部,田可能让给了别人种,农活的劳累才得以减免些辛苦。
小卖部支起以后,生意并不好。村里平常时节都只剩老人和孩子。别人需要买的吃的用的,乡镇上都有卖,也很方便。另外,小卖部并没有多少进货的本钱,连烟酒都少得可怜。一天下来的收入,能合住他们一家大大小小的生活开销,就很不错了。
李前的小儿子娶的媳妇是邻村的,刚嫁过来的时候,漂亮贤惠懂事。那几年,老两口常常笑得合不拢嘴。后来,小儿子远走新疆打工,把媳妇孩子老人都留在家里了。积年累月的乡下生活让这个婶婶过于操劳,她不再年轻了,皮肤晒得黝黑,嗓门老高老高,尤其在训小孩的时候。为了增加小卖部的收入,她买了麻将桌在家里放着。天黑了,还能听到磕碰声,嘻笑声,声声淹没在夜色里,兴奋而悠长。
婶婶后来成了村里管事的了。不知道是不是正式的。总之,村里面的事情,她有了说话的分量。别人去找她,她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因此在家里的地位就高了。李前的小儿子只是农忙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婶婶要负责家里的里里外外。在她成为村里管事的第一年,婶婶也许是忍受不了这种生活的重担了。就把李前和前奶赶了出去。赶到了村小学挨着的一间小破屋住。
我去过那个小破屋。屋里除了床和一些必要的炊具,几乎没有其他什么摆设。墙上拉了一根绳,绳子上摆满了衣物。一年四季的都有。前奶一直是病怏怏的状态。李前缓慢的从床上站起来,他变得骨瘦嶙峋了,身上的老年斑到处都是。由于没有窗户,光线也透不进来,屋子里漆黑一片,白天和晚上几乎一个样。
婶婶因为赶走公婆受到了村里人私下的议论。但没有谁当面指责她。这是他们的家事,清官尚且难断,何况婶婶彼时就已经是“官”。
他们再回到原来的家里时,还是一如往常照顾着孙儿,照顾着小生意。能尽力的还是会尽力。
经济的发展,在冲击着乡村固有的道德伦理。外出的人一年一年在疲于奔命,留守的人一年一年在盼望失望。
城市和乡村,就这样发展着。
李前最后一次操心家族的事情,是二十里路以外的村里一个姑父病逝了。因为在疫情严重,几乎所有的礼仪都免掉了。土一埋,人一辈子,就走完了。
现在老两口也不再去医院治疗了。就这样互相守着。
村庄,依旧热闹如常,寂静如常。
——写于四月,八月修订
八月二号中午
河北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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