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第一次坐的火车,那是一辆绿皮火车,车窗属于能够拉开的那种。13岁的我一放暑假,就坐上火车去找在胶东半岛打工的父亲。
我一个人从白天到傍晚,靠在车窗位置,目送夕阳落了下去,摇摇晃晃,颠簸了一天一夜,来到父亲的工地。
父亲的工地在一片寂寞的荒野上,四下无人烟,到处充斥着苍凉,虽说过了最高的那座山不远处就是一片海了,但大海无际,更显苍凉。
漫天的灰尘,闷热的气温,未成形的大厦从来不会照顾人的情绪,它可以磨平人们对生活的脾气,消耗人们对生活的期望,日复一日。
我的父亲,以及众多工友,他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劳动,付出,挣钱,养家糊口。
白天,父亲和工友们都出去做工了,工地上,全是他们在钢筋混凝土之间来回忙碌的身影。而临时搭建的宿舍,寂静得如一座空空荡荡的鬼屋,在那里,找不到一位小伙伴。寂寞,也同样困扰了我。
我只能不断想办法驱散这种诡谲的寂寞感。
最初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头,站在那最高处朝四周眺望,或伸出手捕捉急促而过的西风。后来,有次在半路被三四只黑马蜂给蜇了,就再也没去爬了。而是选择在山下的一个小水塘钓鱼。
在那里,我深深体会到寂寞是如何困扰着底层工作者。白天的工地上忙碌得不可开交,但到了晚上,回到宿舍的工人最怕孤独,他们会聚在一起以喝酒,打牌,或聊天的方式来消遣一天中的剩余时光。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刚刚经历过高考、来自四川的大哥哥。他不喜欢跟那些中年大叔凑在一起,而是一个人跑到外面的绿化带石头上弹吉他唱歌。静夜中,星辰下,他唱最近那几年很火的一首《春天里》。
我常常站在不远的地方,听大哥哥弹奏吉他唱歌,但却不敢靠近。后来他好像发觉到我的存在,也慢慢留意到我这位“小听众”,有次,大哥哥主动把我叫过去,说要教我吉他。一周后,由于我实在对音乐没有天赋,怎么学也学不会,他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了。
晚上吃过饭,有时我常会跟着工地上的三两人到几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去看电影。那是村庄里一家超市主人为吸引村民而在门口每天都放的一种露天电影。放电影的幕布很小,那种情景,犹如八九十年代好多人在大院里围看一台黑白电视。没有诗意,却有温情。
看完电影回去,时针常常过了九点,月光如水洒满了小道,洁白朦胧。郊野的路上见不到一个人、一辆车。苍凉在那一刻也最为致命。为了躲避这种苍凉,我喜欢把他们丢在后面,独自一人踩着树影一路大跑回去。而他们,则不紧不慢得,似在享受这旷日持久的苍凉。
父亲和工地上的那些人,他们虽然待在这一座城市,但却少有机会去真正接触它。从他们到来的那一刻便要踏入工地,投身到城市如火如荼的建设之中。甚至到离开,中间都不曾走出过那片地域。对于他们来说,在这里不过是一场路过。
有一次,城市刮起了台风,工地的领导下达通知宣布停工一天。大多数人选择了躺在里宿舍里睡觉。下午三四点钟,台风走后,几个工人商讨着决定去爬附近最高的那一座山。
之前常听他们说,最高的那座山上有一个边防站,那里有守兵和探空雷达。越过那座山,便是一片海。海的那一边,是另外一个国家。他们一直想到山上看看,可一直没时间去,这次终于有机会了。
而我,自然充满了期待,开心得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块去最高的那座山。一路上,我听到他们很认真地议论雷达将会是什么样子,也很认真得议论如果把我卖掉一人能赚多少钱……
然而天公并不作美。积雨云的面积不断扩大,天空变得越来越漆黑。我们知道马上要下雨了,走了一半的路程没有再继续向前,只好无奈地选择回去。
此后,直到离开,我始终没有见到雷达,没有见到边防的兵哥哥,也没有见到山的那一边,大海是什么样的景象。
在那期间,有位工友不小心踩空从高处的塔吊上摔了下来,所有人都吓坏了。听说,在急救车到达之前他就没有了呼吸。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围观的人们不知所措,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我大老远看到一个人血肉模糊得躺在凸凹不平的地上,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砸中了内心,泪水管控不住得流了下来。
我对那个发生意外的工友隐隐约约有几分印象。他不爱说话,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时从他旁边走过,他会很友善和蔼得对我笑笑。他无声得活着,又无声得离开了。
生命是这样单薄,在被一场意外燃烧殆尽后,留下一摊灰白粉尘,那样不着痕迹。
他们是一个不被关注的群体。他们付出辛勤的劳动,有时却会在无良开发商面前拿不回血汗钱。他们每个人苦撑着一个的家庭,他们不能倒下。他们在一片苍凉寂寞的土地上筑起一座座高楼,平铺一条条大道,把那里变得繁华热闹。当这一切完成时,他们便要离开了这个地方──到另一个寂寞苍凉的地方去。
他们把建立起来的繁华热闹留给别人,把前方的寂寞苍凉留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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