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小山子地球防卫部)
帕滕: 托马斯,我们这些年有不少次对话,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你在隔离中连线,我想很多人都会好奇、可能会有恐惧,我也想听听你对这次隔离的感受。
希伯尔:对。是这样的,我刚从美国回到以色列,需要自我隔离十四天,虽然我并没有症状,不过以色列政府这样规定。这也给了我不少时间和空间,来深入感受现在正在全球迅速扩散的疫情,我想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不止是因为疫情会威胁到很多人的健康,还因为它也威胁到了很多人的经济来源,所以对很多人来讲,这也唤起了很深的生存危机,在我们的这次对话中,我们有很多议题可以讨论。
但是首先,可以问一问,对于我,或者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讲,作为人类——在我们跳进关于系统与哲学的宏大叙事讨论之前,我们都有情感,我们都在经历着这一切,我们都有家人,在我们关心的家人中可能有老人,是这次疫情的易感人群。再从这里,激起千层涟漪。在这当中,我们有不同层面的顾虑与担心。所以首要问题是,在急需这些内在力量的此时此刻,我们在内在、在心灵上下的功夫,要怎样运用?我们所有的正念、内在的空间、觉察——我们始终饱有关照的能力,不是游离地观察,而是直面的能力,容纳着我们生而为人所拥有的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我相信很多恐惧会显现,很多情绪会显现——这些情绪实际上是当下整体情境的一部分,而非对整体的破坏。有时恐惧会淹没我们,我不是说我们应该在恐惧里扎根,但是压抑恐惧,对我们并没什么帮助。
内在工作,很多个体练习了很多年,整个人类也实践了上千年,这给了我们一个稳定与临在的内在,来容纳这些情绪,而非与这些情绪隔绝,从而将它们整合在我们人性发展的过程中——这是很关键的实践,因为我发现,原来我可以保持脆弱的状态。如果我丢掉了这份脆弱,我实际上是在抵抗我正在经历的情绪。当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被情绪淹没了我需要联结,我可以告诉别人。我会跑来跟你讲,特里啊,我这样了,我正在经历着什么,那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感受的。我们一起,为彼此创造出一个关系的资源——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很多社群的联结很重要,因为无论什么情绪显现,我们不必独自经历这一切。我们都知道和朋友、和同道,和家人聊天有多重要,我们可以彼此聆听。
我相信当我们为彼此创造出一个聆听和共享的空间和系统,我们可以保持人性。同时,在内心层面保持同步、敞开,对当下做出最好的决定至关重要。我们可能会出于害怕而做一些决定,也时常回头发现,我们为这些决定付出了很多代价。因为那些决定不是出自与内在的连接,或真实的直觉,我实际上是因为害怕,很仓促地做出决定,后面又觉得那样做不好。所以我们要怎样做出明智的决定?尤其在真正的挑战中——这些真实的挑战,也激发了不少集体层面的阴影。
帕滕:对,这对今天的我们,这是相当重要的探索课题。我在想这样一些点,我尝试对我内在涌现的惊恐的低语保持友善,它们就像我们头脑额叶反应的小奶狗一样(*limbic 边缘叶——大脑的情绪中枢),它们这样反应也无可厚非,我也想与自己及他人的这部分连接,就像我可以亦父亦母地对待它们,我想善意地对它们,以智慧加持从而不被它们劫持,;同时我也想补充一点,我们现在我们线上对话,当然这是安全起见,但很多人也许会讲,我们在电脑屏幕前的时间太多了,光是线上互动还不够,好像杯子有一半的是空的,但乐观看来至少杯子有一半是满的。当然,所有的心理研究表明,社会联结会让生命丰盛,即使是线上虚拟的。但是,身体的触碰仍然很重要,拥抱可以激活我们的内啡肽、催产素、多巴胺(*镇定、愉快的激素),那种深入的、充满爱的、友好的联结,对彼此全然的聆听与包容,是我们无法通过线上实现的,所以非常时期,我们所需要的联结也会因为电脑和网络打一些折扣。
希伯尔:嗯,非常有力量的点,如你所说,我现在感受到你,同时我也感受到你怎样感受我,意味着我们之间有关系层面的能量在流动,而这种程度的亲密,其实我们也可以透过线上互动达成,这并不难。你看,我们可以透过对话,共建一个相互支持的场域。我觉得如果这是当下形势所需,为了确保我们和家人安全,防止病毒扩散,我们不得不这样。我相信我们同样可以交换很多亲密感——还有很多支持性的关系。你想,很多人也许在医疗领域,他们也许需要找人好好哭一场,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见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治病救人。
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很多不同层面做贡献,我们有时间、有资源、有能力——有时敞开心扉就已经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了,我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巧去聆听有压力的人。你刚才说的很重要,至少我们还是要通过视频看到彼此,我们需要联结的能力,让我能够感受到了你的身体、情感、思想,让我们彼此相连——由此说来我觉得线上媒体也不错。我们也有不少线上课程,那些课程里有很深入的亲密感,有很多疗愈的发生,我觉得这很合时宜。再者,我觉得科技在当下乃是福音——让我们可以保持连接,不自我封闭,像我自己现在虽然在隔离,可是并不孤立,因为我仍然可以和很多人联系。
另外一点,很多人不习惯这么久的独处,这种隔离可能挺恐怖的,尤其如果你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或者没有练习过和自己共处,那如果你认识那些也在隔离中的朋友,或者不愿意出门的老人,我们也可以保持彼此的联系,因为这让我们的讯息和能量流动起来,我相信很多人都在想,我怎样可以帮助到别人,我们一起如何优化生活。
帕滕:你这种建设性的观点让我很感动,我觉得对我来说比较困难的是,当然怕生病是其一,怕赔钱,怕不能保持以往的生活状态也是,但是社交的孤立会造成更多的抑郁,导致健康问题,甚至更容易生病,这看起来和我们暂停社交来减少病毒传播的初衷是相悖的,我感到一种深切的脆弱感,担心很多人也许会因此更孤立抑郁、担心不知如何与外界联结。当然像我们愿意为大家免费提供线上对谈,成为支持大家的资源,我们当中很多人也可以主动跟一些家人朋友联系,嘘寒问暖,成为支持他人健康的一个来源——我觉得这也跟我们想讲的一些更宏大主题相关联:在对他人的关怀中流露出的纯粹的善意,这是人性中最实在、亲密、基本的素质。
希伯尔:对,这也就是我说的人性,说到底,精神之外,关系给予我们在人的层面最大的滋养。如果我们可以在危机之中,创造有意义的关系网,彼此给到支持,也许不可避免地我们会失去一些东西,但是支持性的关系网,自有它的智慧,在困难时期帮我们找到出路,如果每个人都尽己所能,为此刻他人的需求做出贡献,我相信这是全球对我们彼此协作的召唤。此刻向我们展现了生而为人的智慧,如果我们可以保持这样的智慧,这是个很好的兆头,也是一份很好的进化证书,证明我们可以共同通过这场进化的大考,在这场考验中要么我们选择退缩,要么我们都来贡献于更强的凝聚力、韧性、关怀、慈悲。我敢肯定,每个人都发现自己可以给予以及回报的,共同编织出一个数据流。在欧洲和土耳其,所面临的难民相关的议题,同样意味着类似的情况可能在未来会更频繁地发生。
因此,培养出处变不惊的能力是意义非凡的。我们共同发展出的韧性正是我们构建文化韧性的基石。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这个文化韧性中不同的智慧面向,我们要做的就是去使用这些面向,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这些面向,每个人都有可以贡献出去的东西,每个人也都会面临有所需求的时刻,如果这样的系统可以良好运作,作为人类我们也可以顺利地度过危机。但是这个系统确实需要更多人参与,参与越多越好。
帕滕:我觉得一种彻底的接纳和慈悲也对我们非常重要,当然这场危机让很多人最好的一面给呈现出来了,但也让人性中的最黑暗的面向浮现出来,起码偶尔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身体上被攻击了,那当然很糟糕,但即使只是网络上的评论,也有很多人身攻击,人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犯浑,甚至实施暴力,你知道的,某些世界大国的领导者不是很有智慧,在面临别人威胁的时候,我们无一例外可能会失去韧性。我想大概人人内在都有衡量这些事物对自己利弊的权衡挣扎,有些人可能会选择远离他们,我不去关注这些讯息,甚至屏蔽一些讯息。我们不得不找到一种平衡,既不让我们陷入到隔阂与麻木中,又不去把别人妖魔化,所以我们怎样才能建立更加良好的关系,去深入用心理解彼此?
希伯尔:对的,我们知道恐慌会驱使人们去做很多不理智的决定,因此我们不仅要对其有所觉察,更要意识到在我们如何将其容纳在彼此的关系中,看到一些因为内在的紧缩甚至是生存的恐惧而产生的行动,这都非常重要。当我们不与不当的事物同流合污时,我们就会非常清楚我们不认同的、不正确的事物。我们需要去直面这些事物,同时也要看清表层下的内在动力。这些事物不是黑白分明非此即彼,而是一体的。不然的话这就变成一个飘飘然的灵性概念,我明明很不认同某些东西,却一声不吭,还要去强行抱持一切,接纳这个人?在领导者的位置有个细微的差别,可能我们很多人都没有作过领导,但这时候我们可以在某些方面发挥领导力,并创造一些东西。虽然很多东西在瓦解,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可以同时创造新的东西——所以如果我们认真聆听,我们的能力是什么,贡献在哪?别人真正需要而非我单方面想贡献的是什么?那么保持在一种慈悲和清明的领导力里,就像你说的,是这个时期极其重要的召唤。
我们也要意识到,当我的压力和恐惧升级了,你的恐惧也升级了,并且你还告诉我一些更骇人的消息,这又进一步加剧了我的恐慌,我们互相共振,互相加持焦虑和恐慌。一旦我们对这种情况有所觉察,就可以先喘口气,觉察到我们俩都很处于焦虑和恐慌中,继而我们可以回归内在、自我调节一下,再回来继续对话——像这种很细小的练习,我们身边有不少人练习很多年,这是很大的优势——因为我不再全然认同我的恐惧,而是可以识别它,并且感受它,感受其他诸多情绪,这很棒。
虽然看上去我们的恐惧是因疫情而顺理成章地产生,但在这之上,其实有很多集体的恐慌被激活蔓延——像是过往那些我们没有完全消化创伤的阴影,被重新唤醒,加入到了新的集体创伤当中。——我想我们需要清晰的是,过往是很强势的,但是我对于过往的消化整理,不但可以帮助自己,也可能帮助到整体的一部分更加落地/扎根;我相信如果我在这个层面下功夫,千万人都在这个层面下功夫,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稳定的立足点,进而在这种时期做出有效的反馈。
帕滕:虽然很多熟悉你我的工作的人或多或少会意识到,遗留的创伤在这种时候被重新激活,这也是我们共修的一个基础,但是很多人不熟悉这个领域,也许新的意识最初显现的形式是——艾玛这可戳心了!我有点炸毛了!这究竟是什么回事?——此时非常重要的是,虽然我们想要站出来告诉他们事实并且变成他们的资源,但我们要真正地和这些内在被刺激的人产生关联,带着赞许地看到,这些刺激其实是他们内在觉察的一个表现。虽然内在的这些炸毛只是半步走,但是确实是某种开端,提醒着我们某些东西需要被整合。当然我们可以给出我们的建议,但是带着尊重与赞许地看待他们内在升起的任何反应。我觉得这是如实照见的开端;也许我们急于迅速给出解答,但是如果它们还没有被照见,还没有被全然接纳,我们就没法真正地帮助到他人。
希伯尔:很对,而且如果我们想行之有效的话,我们也需要照见自己的被刺激的部分。这真是一个深化学习的过程,我觉得这样的时期,我们都在学习了解某些东西,我们对我们自身,对我们的朋友、家人都了解到了更多,我们也在更多地了解我们的文化。很多时候我们可能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可以自我处理的临界点,就像已经到了我们意识宇宙的尽头——当然,这也许也是这个时期所需要的,我们处于学习的过程之中。在一个充满了不确定的时代,我不见得总能知道该怎么做,去寻找解决方案也许不见得明智,但我们至少可以看看下一步怎么样才可行?我们要互相支持,舍近求远反而会陷入僵局;相反,我们要从点滴开始,每一步都在可行的范围里落实,再从那里,迈出合理的下一步,因为现在情况风云变幻。我也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自我,尤其当很多事的变化超乎我们控制的时候——因为对很多人来讲,控制是掌控我们恐惧和情绪的重要功能,当这个功能被挑战了,我会很害怕,因为我的人生不能掌控了。
不去控制并不代表我不参与生命了,只是太多未知了,所以我们与未知、与变化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正如我先前讲的,很多人确实经历着生命危险,或者严重的经济危机,对于我们中的一些人,这不是小事。我们需要对此保持正念,比如现在疫情没有直接影响我,但有的人可能被影响到了,因此我不能把我的境况投射到他人身上,而是聆听别人真正需要什么,这很重要。因此我们反复强调回来感受自己,看看是否我可以保持心底的脆弱,是否能够带着感受与外界相连?如果没有,至少我能够意识到这点,再关注一下自己的需要是什么。
帕滕:讲到这里,我想到我们几天前私聊的时候,涉及到一些宏观、系统、抽象的问题,我不想从我们的觉察训练里抽离,但是正因为我们都被赋予了对宏观图景的想象,事态进展的方向。对于很多人来讲,这次的疫情,呼应了整个生态系统的危机,全球变暖,所有人类文明无法持续发展的议题。
我之前给英国的“反抗灭绝运动” 做过一些咨询,主要聚焦在关系层面,我们反思到,像这样的时期,我们的社会系统完整无损至关重要,社会体制功能失调是非常糟的。所以“反抗”也需要被整合,诚然,一个系统长时间运行之后会倾向变成一个盲目的机器,越来越不可持续,我们想让它迅速改变,但也需要透过健康的途径,即使在需要迅速变化和调整的时期,我们也想时时承载每个人人性脆弱的部分。所以只是一味地破四旧根本无效,这就是为什么在最近美国大选中,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丢了很多选票,虽然很多年轻人挺他,但老一辈就不想破四旧,所以有一股非常保守的势力同时存在着。我觉得保守和激进在彼此深度激发,亟待整合,这里大家都有很多非常有趣的反应。
希伯尔:还是回到“我在哪?”的这个问题。
我们很容易去谈论“体制”,“体制把我放在哪了?”——那个想谈论体系的“我”是谁?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在实际经验的层面,我在哪?“体制”这个词频频被点名,当我这样谈论的时候,我被置于何处?我相信如果由此深入下去,我会发现,一个真正成熟、整合的自我,是时刻都参与在体制里的,从来没有从体制里离开过,我也许不赞同这个体制的某些运作方式,我也许可以放入一些我的创造性看法,但没有人在体制之外。有谁活在他的神经系统之外呢?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人体系统里,我们也经常批评这个体制,却同时也在使用其中的设施——有些人说,石油公司肯定有问题!那你怎么来的?我开车来的,很好!那你自己的石油系统是否有问题呢?好像你从没用过任何石油的衍生品似的。而且就算我从来没用过,我仍然是这个系统里的一部分,我还是和它同呼吸的;也许我跟它的脑回路不同,也许我们感受不同,但这些不能让我从这个系统里脱离出来。最重要的问题是:在面对体制的诸多问题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不是非此即彼的两极化的方式?
我们要么闭嘴保持沉默,逐渐适应了那个可能有害的系统;要么就是急欲破除很多现有的,就好像我们能构建一个更好的体制,可是历史不断证明,所谓“更好”的体制最终结果并非真的更好;或是,往往人们要花很长时间去处理附加的伤痛和损坏。但是,“我”和“体制”的两极化,或者“我的意识形态”和“体制”——这两极是怎么来的呢?所以我想,共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体验,我现在呼吸的空气,让我时时刻刻都与这个全球系统共生着,现在你影响着我,我也影响着你,无论如何我们都互相影响。国与国互相影响,领导人影响着国家,就算我不是随时都觉察得到这些精微的联系。就比如说吧!你百度个什么,有多少时候,你能翻到第3576页的第五行?恐怕不会那么变态地拽下拉条吧!这就好比我们的意识,在深层有很多事情在发生,但是我们是感觉不到的,即使这样意识也存在于那里啊!
希伯尔:要知道,科技其实就是我们内部神经系统的复制黏贴,我们才没有凭空创造什么呢,我们只是把内部复制黏贴到外部,然后我们称之为“高科技”——实际上,我们百度能搜出不少东西,在我们内在也有这么多,很多现在世界上发生的,我们的内在同时也在发生。如果我从来没有这样练习或者训练过,没有人教过我,我是没法连接到这些的,但有些人知道怎么开启连接。 所以我想说,人类是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我们很容易把自己置身事外,也容易像个局外人一样指点江山——“我会告诉你这个系统怎样可以更好”,这也强化了“我不是它的一部分”这样的错觉,但我就是这个系统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和系统保持关系联结的同时,高度清明、慈悲、投入和参与,这是更难做到的,但却更真实。因为没有人是局外人,过去的很多革命都失败了,也都是因为人们在重复这样的模式,结果换汤不换药,重蹈两极化的覆辙。
我想,“我怎样更投入地参与?”是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就算现在这个问题让我恐惧,但我确实是全球局势的一部分,不管我现在可以贡献什么,都是全球局势所需要的,全球气候变化亦如此。很多人有许多观点,很多专家学者,花了很多时间做研究,做报告,很棒!但是不只是专家学者,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看到,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正在失去相互联结的能力。
我们自己、或是我们看到像很多人因为有了更多的权力、金钱或是更高的地位就拔高自己,我们不再平等地对视,这是社会症结所在。我们不能从心的共振中分离,我们想要保持人性,就要臣服于生命的本质,同一本质,这与财富无关,与政治权力无关。我们总是去拔高自己,才是问题。我们是共生的,我们互相依赖,这也是为什么经历很多危机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抱团取暖,当然这是一种部落性的创伤反应,但如果处理得当,我们会开启更深的慈悲,回归到原初对彼此的谦卑之中。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同时,我们如何去除社会结构中那些已经不再对我们有益的部分?因为陈旧的部分产生了停滞,阻碍了发展。再者,生命总会要求着新的结构,我们当然要为之服务。我经常关注的是,这样的冲动起源于哪里?所以每个人都要问问自己,我的初衷是什么?
帕滕:真的是这样。同样的想法,可能是出自我的关怀、慷慨、勇气与洞见的自然流露,但同样也可能来自于自我隔绝。批评另一方,仿佛一切都是别人的问题,这样的分析可能会有一些作用,即使它们是建立在游离状态里的。我觉得这次的疫情给我们按了暂停键,我一周前跟哲学家彼得·拉塞尔(Peter Russel)有一次有趣的对话,他说,我们头脑里面,因果的分析太强势了,所以唯一一个真实的选择,就是按暂停键,暂停一会儿,让空间感和实相刷新、冲洗我们,解放、净化我们,所以现在全世界都不得不暂停下来,不幸的是,很多人可能粘在电视机前面,叮咣五四的噪音敲着我们的整个神经系统,这可能不算是暂停,但这种暂停也许这也是一种恩典。
希伯尔:是的。我认为对整体的情况做一个区分很重要,对于重症区的人们而言,这对他们来说肯定就不是恩典。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但是我认为需要强调,因为确实有不少人,把精神性的事物讲得很飘,没有落实在实际层面。我们要认识到,这对很多人来讲是实实在在的危机。
我也在想,也感到,在内在科学的练习中,不论是个人还是集体层面的疗愈,我们会经常提及容器,比如杯子,也会经常提及能量,比如这杯子所承载的经验。我们也经常发现,生活在世间,很多时候我们冲得太超前,却不能完全落地。根要扎实,树才能生长,否则大风起,树不稳则倒。这也是我们看到全球性的发展中,在科技、经济,甚至个人成长领域,我们有时要打一针兴奋剂,可能稍微强化一下这样的高峰体验,但是这样的体验越多,也越需要技术的伦理,精神的伦理,以及头脑的智慧,当我们的成长是基于恐惧的,我便不得不跑得很快,因为我一旦停下就会害怕,而且这种恐惧通常是一种隐藏的动力,当我们慢下来,我们发现原来我的屋舍并非如我想象的稳固。
如果我可以安住在内在的静默中,外在我还可以积极地生活,我就有一种充满流动性的能力,那么外境对我影响就很小,因为我可以自我调节;但如果我着急着老想往前冲,一旦停下来的话我会很恐惧,我就会发现,即使我拥有的越来越多,恐惧仍在在这。比如我们看现在的科技,科技也需要一个容器,它需要落地,才可以更好地服务于人类。所以这样的扎根落实(grounding),不论对于我们的心灵变革,还是我们的心理变革,都很重要。我们的身心健康,以及我们文明的发展变革,都要上下一致,这样我们才能健康地联结我们的愿景和发明创造,每个人都会对下载下来的新鲜事物感到兴奋,遍布至各个领域——你我就有很多次这样的互动,说着说着,这种兴奋就降临了,我们互相启发,那太棒了!我们需要那种高峰体验,同时,这种兴奋也需要着陆,因为它们要和自然联结,落地意味自然,落地意味着与环境,我们的地球等等建立关系。
像疫情这样的危机,你说的一个暂停按钮,我觉得也是整个生态系统的一个重新调整,这需要更多自上而下的整合,我想这也是我们所见的一部分。可能这是哲学的部分,我想讲一讲,因为我们需要尊重正在发生的现状,最近意大利的医生发表了一份报告,我们要知道,很多地方,现在状况非常紧迫,这影响着我们所有人。
帕滕:意大利北部现在就像战场一样,中国之前也是,我们现在觉得,不论是以色列,还是美国,我们还会保持现状,我们的很多亲友也大部分都是在辐射波里,没有真正的紧急状况,但是这也许会变。我们尚不清楚会有多快。人们的想象跟不上指数增长,但数据增长,发病率的曲线可能陡然上升,就像意大利那样。美国联邦政府犯了不少错误,像不给检测等等。我们的谦卑,让我们感到很多脆弱感,这其中的种种恐惧,死亡迎面而来,也许里面也饱含着很多智慧。
我想起鲁米的那句诗:不论愤怒,还是恨意,凡事从内在升起的,我们都像在家门口迎客一样,微笑迎来送往,相信他们的价值。所以不光我们会从暂停中学到很多,种种沮丧也让我们获得很多,让我们彼此更深入实相,与真实体验相联结。另一方面,想要加速的那种恐慌与压力,也是很真实的。其实,恐慌和彼此分离也是流行病。我们的神经系统不断被这些填满,我很深地同理着这部分恐惧和仓皇,就算是很多人不健康的表现我也能够理解;就好比说,不论什么东西生起,既为人母般慈爱,又为人父般清明地去抱持着它们。
希伯尔:是的,就像你说的,尊重这些真正经历困境的人们,而这也是英雄的时刻,像在中国的很多地方,人们真的在非常努力地攻克难关,虽然不是事事总能尽如人意,有时会出错,最终,每个人都发自内心想做到最好。我相信此刻这也在全世界很多地方发生着,所以我真的很敬佩前线的工作者。我认为,对于不在前线的我们,发自内心地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一些小事也很重要。同时,我想,我们也要相信一种坚韧,这不是人类第一次经历集体性的危机,就像创伤会跨代传递,我们也相信,我们的身体、情感、心智中,也有储存着的跨代的韧性。我们之所以此刻仍然能够在此,能够讲话或是倾听,都因为我们经历过很多并且生存下来了。我们透过创造、透过临在等很多方式度过了很多难关,我们在面对未知与动荡时,也会迸发出很多创造性的发明。我们祖先留下的智慧,现在依然在我们每个人的细胞里活跃着——所以我们要信任这点,不然我们都不可能坐在这对话。
几千年一代代人类的积累下来的,所有人类凝结的结晶,也可以为我们所用。是,没错,我们在经历创伤和困苦,但是,我们也是从智慧和坚韧中来。所以我们要保持关系联结的畅通,并且要更重视关系,因为关系让我们的系统更有智慧,因为当我们能够处于反应的状态,即拥有反应的能力(*responsible有责任心的 实际的意思是 response-able 能反馈,能及时反应的),那么整个系统就有了反馈回路,每一个有机体的反馈机制越畅通,我们内在的数据就能更好地流通,我们的系统就越健康。社会亦如此,只要我们确保反馈回路的畅通,我们便可以寻求帮助,我们可以给与,我们可以做出回应,我们可以互相反馈,整个系统越畅通,这个社会体系的坚韧度也就越强,我觉得,我们本身就是这个体系,没有人在这个体系之外,我们就是它。我也相信,即使这样的体系总是有一些环节不那么畅快,但也值得被关爱。
帕滕:这对我们很多人来讲很刷新三观,太多人受挫于,我们的系统怎样消耗土地,我们的系统怎样贫富不等,怎样种族歧视,怎样边缘化女性,怎样造成创伤,所有因为不平衡造成的势头——现在我们转换视角,以仁慈和关爱看待这个有机整体里,需要良性发展的部分,这是很深的大爱,我觉得我们需要从这里探索更多,我想现在就把这种大爱吸纳进来,我很欣赏你,也邀请你继续这样的工作。
希伯尔:太好了,当然了!我已经说了,你也已经说了,很多时候,我们会犯错,也有很多时候,我们伤害了别人,我们的言行里都有自私的东西,这不是简单的体制不好,“体制不好”让局外人成了完人,然后完美的局外人就可以尽情抨击了,但用局内人的视角来看,很多系统的趋势也存在于我们内在,有些很明显,有些没那么明显。
我不是说我们要全然纳悦这一切,有时我们甚至要直面、对峙,因为很多时候反馈意味着对峙,但是反馈是保持着关系的对峙,是“我感受到你在感受我”,当我不赞同你的时候,要保持和你的连接更难,但我还安住在和你的关系中,了解你的视角,就算我很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是那是来自过往的分割,这种非你即我的隔阂,我们已经见证过这种隔阂造成的很多伤害,当然社会问题、环境问题都很真实,我们必须要做一些事情,但是我们要怎么做?需要做什么?我们该怎么介入?两极化有用吗?这点我们持保留意见,因为两极化是很多争端的初始。
我认为,成熟、智慧,真正介入并且为之努力的主动性,同时保持联结,这是人们需要的品质。你看很多过去真正的英雄们,他们为了更大的善业,做了很多行动,这些人很专注,穷其一生去奉献,他们时刻与他们的使命保持一致,不论外境如何,他们总会说“让我们做吧!”但是他们的行动总能得到更多的呼应,并且整合很多割裂的部分,我觉得这也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也许病因和症状,本是一体的,如果我们想去改变症状,我们需要改变病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站出来,也许这也是我们的使命。
帕滕:我一边听你讲,我一边也在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层面做一些整合,我很欣赏这点。我很渴望能看到这个社会进步,很渴望能看到更少暴力、更少毁坏,更多持续发展,但我并不习惯于依赖它本身持续的力量,心怀感恩,甚至关怀,或者说我想看到改变的渴望,是我最基本的关怀方式,很多人在承载,很多人受伤害。有人说,变革起始于社会的失调,当文明失序,知识分子是最先觉醒的人,也许内在工作者也属于这个范畴。在我最重视的事物里有种脆弱性,但社会经常抵触这样的脆弱,所以我连接关怀的方式,就是在彻底的社会变革中,保持诚恳的、有建设性的关怀。
有一个细微的区别,就是当我摧毁什么的时候,有一种快感,那种快感建立在愤怒和分离的基础上,我也很惊讶我会感到这样的同情,因为我成长的环境中,非常倡导民权与和平,左翼的思想很深,但是我不怎么同情恼怒、愤怒、颐指气使、指责——尽管在调整期,很多人这样的表现是健康的,也许改变需要战斗,而且需要达成的,不是所有战斗都有伤害性,不是说我们又在恐惧中去协商,想要去索要某一种结果,但是我们基于对系统的关爱,不论我多想让它改变,我还去爱这个体制,我也留意到了内在能量的一种转化,虽然我本能地并不会同情负面的东西,这种对体制的爱的肯定,正在我身上落实——这对我有催化作用。我非常感激这个。
希伯尔:是啊,因为系统就是生命。就好像我们共同栖息在生命之树上,这个系统就是生命,很多时候整合的发生,不会因为我们使指着某一处猛戳,说一定得这样做,说它有用,它就发生了,整合的发生在于清晰的意识、觉察,一旦我是有觉察的,我就不会支持那些对个体或是对社会而言不健康的面相。清晰地知道我们支持什么,我们将我们的时间、精力、生命投入在哪,是非常重要的。
另一方面,真实的有建设性的矛盾也很重要,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去躲避矛盾,当然不是说我们互相扔棉花球,建设性的矛盾可能是非常严厉而明确的,但同时饱有联接,我觉得这一环是经常被跳过的。两极化已经是分裂的一部分了,若我们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对的——当我们中间有芥蒂的时候,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这样就僵持不下,我们意识不到,我们双方都参与到了割裂中。这种割裂可能是我们自身的,也可能是体制里被我们内化的,一旦我陷入到了这种撕扯中,这其实是强化了这种僵持。看起来可能我很有激情,啊我们太不同了!看起来我的立场可能很坚固,但这只是进一步强化了那种经由我呈现出来的割裂——这种呈现会很强势。或者,我们去觉察,我们在经历这种分裂,当然我们看到自己的需求,再去减少分裂,增强凝聚力——我想这很重要。
我想在未来的几周或数月,是很关键的,我们怎样可以增强凝聚力,增强韧性,增强连接感,觉察、临在、支持——日常实在的支持?我们怎样去保护需要保护的人,比如说病毒的易感人群?怎样和家人、朋友,创造一种支持性的联系?如何陪伴彼此?尽我们所能,我们怎样去支持彼此?我觉得有很多方式,我们可以增强这样的共振,而不会被恐惧挟持,陷入到恶性循环里——我想这是对所有人的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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