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城里灯火通明，没有黑暗可言。夜幕降临时，街灯就会亮起，直到天亮才会熄灭。在城里，同样也没有葬礼可言，不过是草草了事。
火葬场坐落在郊外的一座小山顶上，城里的所有死人都被运到这里，一个一个焚烧殆尽。活着的人，忌讳火葬场，只有死了亲人才会去一趟，因为他们畏惧死亡。
雨仍旧下得很大，周身流动的空气冰冷了许多。我们挤在大厅里，冷得浑身发抖。奶奶依旧静静躺着，不动声色。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吉时一到，她就会被推进火坑。
我又听到恼人的哭丧声。这回，她们也许是真的动容了，也许还是逢场作戏。
"阿娘，别怕，不会痛，一会儿就好！"
二姑不断地安慰奶奶，但是徒劳。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死了，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她坚信，火葬会让她魂飞魄散。没有了灵魂，她去不到天堂，也去不到地狱，更不会有六道轮回。她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这个她永远无法参透的世界。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参透这个世界。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只是来了，便有千般不舍，万般不甘。
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如果一个人死前没有任何遗憾，那他弥留之际，一定心有不甘。他度过了一切艰难险阻，度不过的只有死亡。不管你想不想死，再不甘心，也终会死去。对于无能为力的事，人们习惯称之为天数。
时辰到了。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静静看着奶奶被送进火坑里。炉火烧得很旺，却透着森然的气息，着了魔似的，仿佛会吞噬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奶奶没有抗拒，她也无法抗拒。这就是死人，无惧一切。
有人说:"这个世界，除了死，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然而，事实却是:"这个世界，除了死，一切都是可怕的！"
死人，是最安全的。他不惧怕一切，也不会让一切感到惧怕。活人，才是这个世界，最危险的东西。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看不透人，开始用"东西"来衡量人。它太过复杂了，比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复杂，以至于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天似乎快亮了，雨仍旧下个不停。
二伯抱着一个坛子，守在雨中，他在等奶奶出来，所有人都在等她出来。
她出来了，余灰里夹杂着几片碎骨头。谁也无法相信，那就是我们的奶奶。她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成了一堆余烬。
二伯把坛子递给工作人员，他用铲子把骨灰铲进坛子里。我听到铲子刺耳的碰撞声，他一铲接着一铲，把"奶奶"装进了坛子里。他动作娴熟，显得很随意，像是在铲沙漠里的沙土。他没把奶奶的骨灰当一回事，全然忘了那是一个死人火化之后剩下的些许余灰。
"奶奶怎么成这样了！"
堂妹捂着嘴，颤抖着说。眼泪从她的双眸涌出，无声无息地滑落。
二姑哭得歇斯底里。奶奶直到死，都没有原谅她，她害死了自己的妹妹。不管她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原谅。奶奶原谅不了二姑，二姑原谅不了自己。
谁也不愿意接受，人死后，会是如此般模样。这反差太大了，一个曾经四处走动，能吃能喝的人，最终不过是一抹余灰。
"别哭了！以后，这家子，就属你最大了，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堂姐安慰道。
我望向二姑，望向大伯，望向二伯，望向父亲，望向母亲，望向小姑，我望向周围的每一个大人，他们都老了。我再望向每一个同龄，曾经一起玩耍的孩子，在一个瞬间，全都长大了。
铲子的铿锵声在我的耳边回荡，它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意识。我真真切切看到了死亡，它就堆在我的面前，那一刻，死亡是一堆余灰。
当那堆冰凉的灰烬呈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终于明白，活人与死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那已经不能用距离来衡量，有人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诚然，死者的世界，生者永远无法触及，就连死者与死者之间，也无法触及到彼此的世界。
关于死，我又有了新的见解。这个词，所表达出来的意蕴，涵盖了一切。它就像一个黑洞，不断地把活人往里吸，永无止境。它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死而已。
"阿娘，我们走！"
二伯抱着坛子往前走。坛子很大，原本是用来装骨头的，结果却用来装骨灰。他在跟骨灰说话，那骨灰，曾经是他的母亲。
一个母亲，成了一堆灰。
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许是把骨灰送回家乡。我不想跟着他们，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淋着雨，走到哪里都没关系。
因为，我接受不了一个事实:活生生的人，成了一堆灰烬。
我回想起过往的一些人，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而后又消失。不管他们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管是否举足轻重，不管存在了多长时间，都如同插肩而过，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们真正意识到他们曾经来过时，他们早已不在。
生命开始变得离奇古怪，正如死亡，几乎所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死，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死，也没人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对于活人来说，一切都只能依靠猜测，直到自己死期将至。
然而，大多时候，就连活着，都显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只能一代又一代不断繁衍生息，不断苟活下去。终于，生命的意义，仍旧显得模棱两可，甚至微不足道。
于是，我开始不问世事，开始像模像样地活着。不再去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不再去做毫无意义的挣扎。
活着，仅仅只是活着，直到死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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