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月光下的琥珀心
许多年后,当陈孤永的生命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将息时,他会认定,人生某些至关重要的启示,并非来自白日的喧嚣或师长的教诲,而是来自那些深邃如井、冰冷如釉的梦境。它们像上古的先知,透过睡眠这层薄纱,向他发出模糊却不容置疑的警告。
那一夜,他又坠入了那片熟悉的、金黄色的迷雾之中。梦的起始依旧是那座霸占了半条胡同的西式宅邸,光滑的地板映照着窗外投来的、非人间的光华。那些奢华的玩具静静地陈列着,等待着他的抚摸。然而,这一次,梦的质地发生了变化。空气中漂浮的不再是沉寂,而是一段音乐。
它并非往日那清晰而孤独的练习曲调。这乐声是破碎的、流动的、朦胧的。像是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翳,被筛滤成一片片银亮的碎片,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音符不再是阶梯般依次响起,而是如同印象派的色点,交织、融合、分离,营造出一种既宁静又不安、既美丽又哀伤的氛围。后来他才知道,那或许是德彪西的《月光》。
但这乐声在梦中,却丝毫不能带来安宁。它像一种冰冷的抚摸,滑过他的皮肤,渗入他的骨髓。每一个闪烁的、不确定的音符,都仿佛在他耳边重复着一句古老的偈语,一句关于他命运的终极判词:
“你本是孤独而来,也终将孤独而去。”
乐声并非来自宅邸的某个房间,它弥漫在整个梦境空间,是背景,也是主宰。他看见自已伸出手,不再是去触摸那辆红色的玩具汽车,而是伸向空中,试图抓住一缕流动的月光,抓住一个确凿的音符。但它们像水银一样从他指缝间溜走,不留一丝痕迹。
那座华丽的宅邸开始在音乐中溶解,玩具、彩窗、光滑的地板,都像浸了水的油画,色彩流淌、模糊、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灰白色的雾。
“你赤条条降临于世,无人相伴;你也将赤条条踏入永夜,无人送行。”
乐声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空灵,也越来越冰冷。他在雾中奔跑,试图逃离这声音,但这声音来自他的内部,来自他每一次心跳的间隙。他低头看自已的手,发现手中紧紧攥着的,不是任何玩具,而是那块琥珀。在梦境的月光下,它内部那只万古前的小虫和凝固的气泡,仿佛活了过来,正在缓慢地、绝望地挣扎。
“你所渴望的温暖,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你所畏惧的孤独,才是你永恒的底色,不变的归途。”
梦境的最后,他不再奔跑。他停了下来,站在无边的白雾中央,《月光》的旋律已弱如游丝,却字字清晰,如同审判的锤音。他举起手中的琥珀,将它贴在耳边。
他听到了。
那里面封锁的,不是一万年的寂静。
是一万年的孤独。是比他生命更漫长、比历史更久远的孤独。它从未被赋予他,它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他猛地惊醒。
额头上是冰凉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仿佛要验证梦中所闻——它正孤独地、奋力地跳动着。窗外没有月光,只有城市边缘工厂区映照在低矮云层上的、一片污浊的暗红色光晕。祖母在隔壁床榻上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明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不是悲伤,不是自怜,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认命。
(内心独白开始)
“我为何如此孤独?”
“这问题问得多么可笑。就像问水为何是湿的,火为何是热的。我之所以孤独,并非因为父母的离弃,并非因为继母的冷漠,并非因为没有玩伴。这些都不是因,而是果。是我灵魂里与生俱来的、那巨大的孤独,吸引了这一切,塑造了这一切。它像一个黑洞,早已预先吞噬了所有可能靠近的光和热。”
“祖母背着我,行走在医院与家之间那漫长的路上。她的脊背温暖,却无法温暖我。因为我病的不是身体,是灵魂。她责骂我,殴打我,因为她无法理解这种深入骨髓的冷,她以为用世俗的、火热的教育能驱散它,却不知道她只是在敲打一块永远不会温暖的石头。”
“我捡拾零钱,换取小人书,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我以为那是在寻找快乐,现在才明白,那是在寻找证据——证明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种不孤独的人生。可我找到的,不过是更多的虚妄。三国英雄纵横捭阖,最后也不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儿女痴缠纠葛,终归是镜花水月。连那短暂的快乐,也如占爷爷所说,‘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她的笑容如朝露般清澈。但我守护了那笑容,却并未试图去认识她,靠近她。因为我心底早已知道,她于我,不过是另一个‘花非花,雾非雾’的幻影。任何试图靠近的举动,都会打破那瞬间的美好,只会让我和她,都看清我灵魂底部那无法填满的、荒芜的沟壑。”
“我就好比那艘在伏尔加河上航行的破船上的阿廖沙(高尔基《童年》主角),看着周围的人们在苦难中挣扎、争吵、彼此伤害,也偶尔彼此温暖。但我比他更不如。阿廖沙还有外祖母那样光明温暖的灯塔。而我,只有我自已。我甚至不是船上的乘客,我是钉死在船底的一枚孤独的铆钉,感受着河水的冰冷和黑暗,听着甲板上的喧嚣,但那一切都与我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木板。”
“梦里的《月光》不是乐曲,是预言。它用最美丽、最飘渺的方式,告诉了我最残酷的真相。人生而孤独,死而孤独。中间的所有喧嚣、热闹、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试图掩盖这一真相的、徒劳的噪音。而我,陈孤永,不过是比旁人更早、更清晰地听到了这本质的寂静。”
他再次摸出那块琥珀,在黑暗中,它毫无光泽,只是一块温吞的石头。但他知道,它就是他。他的一生,都将被封存在这透明的、坚硬的、与世隔绝的囚笼里,外面的人可以看见他,或许还会感叹一句“真可怜”或“真奇怪”,但永远不会有人真正触碰到他内部的核心。
那核心,是亘古的、月光般的、冰冷的孤独。
永逝的独奏,从不是一场演出。它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唯一的、只有自已聆听的——绝响。
窗外的暗红色天光,渐渐泛出灰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带着它固有的、嘈杂的、与己无关的节奏。陈孤永闭上眼,将琥珀紧紧攥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能确认的、孤独的、却真实的存在。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忘却”孤独了。从今往后,他只能“成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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