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浸入骨髓的。并非全然来自窗外呜咽的北风,更源于苏婉微指下那份沉甸甸的礼单,以及萧执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准了”。
书房内炭火噼啪,试图对抗着从北境席卷而来的、无形的硝烟与血腥。那份急报带来的震动余波未平,空气里仍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苏婉微垂眸,目光落在礼单上“安国公”名下那即将被替换的“川贝母”或“雪蛤”上,指尖下的纸张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得她心尖微颤。
她竟真的……插手了。虽只是微末之处,却已踏入了此前绝不敢想象的领域。萧执的反应,与其说是认可,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纵容,仿佛在说:看,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这条路上,铺满了名讳与礼品,也铺满了无声的算计与凶险。
接下来的两日,她被迫沉浸在这份礼单之中。萧执不再让她枯抄《喻老》,而是将礼单掷还于她,只丢下一句:“既开了口,便看仔细些。三日后,告诉本王你的道理。”
这成了新的课业,比抄写更煎熬。她需在无人时,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录和礼品,揣摩每一个名字背后的分量,每一份礼物所传递的微妙信号。哪些是稳固盟友的例行公事,哪些是试探拉拢的精心设计,哪些又是不得不做、却需把握分寸的表面文章。
她看得头晕目眩,如履薄冰。生怕一个理解偏差,便会引来莫测的祸端。静梧苑仿佛成了一个孤岛,窗外是王府森严的守卫和暗流涌动的格局,窗内是她对着一纸名录进行的、无声而激烈的脑内厮杀。
偶尔,引路侍女会送来一些旧年的礼单记录,美其名曰“供王妃参考”。苏婉微知道,这定然又是萧执的授意。她从那泛黄的纸页间,依稀窥见王府这些年人际关系的变迁与稳固,哪些人家礼单逐年加厚,哪些则渐渐淡出,哪些又新添上来……这竟成了一部无声的朝堂势力兴衰史。
她看得心惊,也看得愈发沉默。
第三日午后,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密的雪籽先是敲打着窗棂,渐渐变成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庭院中的枯枝与怪石,将一切肮脏与棱角暂时掩埋。
书房内却暖融如春。苏婉微将看完的礼单整理好,心下依旧忐忑不安。她并无十足把握,只依着这些日强记硬背下的朝堂人物关系,以及那日观察萧执处理北境危机时流露出的、对“实效”与“精准”的极致追求,做了几处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调整——将送给一位以清廉著称、却体弱畏寒的御史的寻常皮料,换成了更轻软保暖的极品天鹅绒;将给某位手握实权、但其母信佛的尚书的贵重古董,添了一串开过光的沉香木佛珠……
她不知对不对,只觉得,或许比起价值,恰到好处的“心意”更能…撬动些什么?如同他所说的“杠杆”。
萧执今日似乎清闲些,正拿着一卷书,靠在窗边的榻上,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侧脸线条在雪光映照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苏婉微捧着礼单,缓步上前,屈膝行礼:“王爷,礼单妾身看过了。”
“嗯。”萧执并未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苏婉微深吸一口气,开始一条条回禀,声音尽量平稳,将自己那几处细微的改动和缘由,用最谨慎、最不带个人色彩的语言说出。她只陈述事实和推测,绝不流露任何“主见”。
说到将御史的皮料换成天鹅绒时,萧执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
说到给尚书添加佛珠时,他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眉梢。
但她说完所有,他并未立刻评价。 silence 在温暖的室内蔓延,只听得见窗外雪落的声音。
许久,他才缓缓放下书卷,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
“看来这几日,没全然浪费时间。”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至少,眼睛没只盯着字纸,还知道往外看了。”
苏婉微的心稍稍落下一点,却不敢放松。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弄,“天鹅绒虽好,那李御史却是个迂腐刻板的,你送他这般金贵物件,他未必敢用,说不定反而写个奏本参王府奢靡。那佛珠更是画蛇添足,张尚书其人,最厌旁人以其家眷做文章,你这‘心意’,怕是直接送到他厌处。”
苏婉微的脸色瞬间白了,指尖冰凉。果然……她还是弄巧成拙了。
“当然,”萧执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语气又莫测起来,“能想到这些,也算难得。比那些只会照本宣科的蠢货,强上一点。”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起朱笔,在那份礼单上快速勾画了几下。
“李御史处,不必送物。将他那个屡试不第、却颇有些算学天赋的次子,荐到户部清吏司做个核算书吏。张尚书处,撤了佛珠,将他书房里那方缺了一角的旧端砚,寻个手艺好的老师傅,无声无息地补好,再原样送回去。”
他放下笔,目光扫过她:“现在,你可明白了?”
苏婉微怔在原地,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
她明白了。
她所以为的“心意”,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讨好。而萧执所做的,才是真正的“施恩”与“拿捏”!直接给予对方最需要、却难以开口的——前程!以及,用一种极其隐晦且尊重的方式,告诉对方:我连你书房一方旧砚的缺损都记得,我关注你,远超你的想象。
恩威并施,精准致命。
“妾身……愚钝。”她低下头,声音干涩。
“不是愚钝,是还未脱了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萧执语气淡漠,“施恩不是讨好,布局不是送礼。要给人最想要的,也要让人知道,这‘想要’的,攥在谁手里。
他挥挥手,似乎不愿再多言:“就按改过的办吧。后续事宜,我会让长史与你对接。”
苏婉微浑浑噩噩地应了声“是”,捧着那份被朱笔修改过的、仿佛重若千钧的礼单,退出了书房。
雪下得更大了,漫天皆白,覆盖了来路与去路。
回到静梧苑,她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雪幕笼罩的世界,许久未曾动弹。萧执那几句话,如同冰冷的刻刀,将她心中那点刚刚萌生的、自以为是的领悟,剐得干干净净。
她以为自己摸到了门槛,却原来连方向都未找对。
接下来的日子,她被迫真正开始“与长史对接”。那是一位精干寡言的中年官员,姓周,面对她时恭敬却疏离,每一句回话都滴水不漏,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衡量。
她需根据最终定下的礼单,核对库房物品,安排人手采买添补,甚至拟定送往各府的拜帖和礼单附言。过程繁琐至极,且处处是坑。库房管事会拿次品充好,采买仆役会虚报价格,拜帖的措辞稍有差池便可能得罪人……
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学着萧执那般冷下脸,拿出“王妃”的威仪,仔细核对,严厉敲打。她发现自己竟也能从管事的眼神闪烁中看出心虚,从采买的账目里找出破绽。她开始懂得如何用沉默施加压力,如何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一个下人的前程。
周长史从不多言,只在她做出决定后,一丝不苟地执行,偶尔,会在她处理明显不当时,用最委婉的方式提点一句,但那眼神深处,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旁观与评估。
她像一棵被强行催生的树,在冰冷的风雪中,扭曲而痛苦地伸展着枝桠,吸取着名为“权力”的养料,也承受着其带来的沉重与寒意。
这日,她正核对一份采买玉器的账目,眉头紧蹙,指出一处价格虚高。采买仆役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连连磕头求饶。
周長史靜立一旁,面无表情。
忽然,书房外传来一阵清脆又略显跋扈的笑语声,由远及近。
“王叔呢?我新得了一副雪狐皮,正好给王叔做个暖手筒!”
是郡主萧玉!
苏婉微的心猛地一提。自上次炭火之事后,她便刻意避开这位郡主。
门帘被毫不客气地掀开,萧玉穿着一身大红羽缎斗篷,领口露出一圈油光水滑的雪狐毛,小脸被风雪吹得红扑扑的,更显娇艳。她一眼看到屋内的情形,目光在跪地的仆役和苏婉微手中的账本上扫过,那双杏眼里立刻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好奇。
“哟,王妃嫂嫂这是在忙呢?”她笑嘻嘻地走进来,自顾自地找了个椅子坐下,目光滴溜溜地转,“这是在……管家?王叔可真会疼人,这般琐事也交给嫂嫂练手了?”
她语气天真,话语里的意味却刺人得很。
苏婉微放下账本,努力让神色看起来平静无波:“郡主说笑了,不过是年关琐事,帮王爷分忧一二。”
“分忧好啊。”萧玉拖长了声音,拿起旁边桌上一个准备送出去的玉把件摆弄着,“只是嫂嫂可得仔细些,别像上回似的,好心办了坏事。这王府里的东西,精贵着呢,磕了碰了,或是被些不长眼的下人糊弄了,王叔虽不说,心里可是明白的。”
她句句戳在苏婉微的痛处和担忧上。
跪在地上的仆役偷偷抬眼瞥了萧玉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周長史上前一步,躬身道:“郡主放心,王妃明察秋毫,下人们不敢欺瞒。”
“那就好。”萧玉撇撇嘴,似乎觉得无趣,又将目光投向苏婉微,忽然道:“对了,嫂嫂,我那儿前几日得了几匹江南进贡的云锦,颜色鲜亮得很,我瞧着正配嫂嫂这般年纪,回头让人送两匹过来,嫂嫂也做身新衣裳,年下穿出去也体面些,总好过整日穿这些灰扑扑的旧衣。”
她这话像是好意,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和打量,仿佛在说:看你过得这般清寒,我便赏你些好东西。
苏婉微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她感受到周長史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
她抬起眼,看向萧玉,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柔顺、甚至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浅笑:“多谢郡主厚爱。只是妾身蒲柳之姿,怎敢僭用贡品?且妾身近日需帮着王爷处理些琐务,穿那般鲜亮,反倒不便。郡主的美意,妾心领了。”
她语气温婉,态度恭谦,却不着痕迹地将那“赏赐”推了回去,既全了对方脸面,也守住了自己的界限,更点明了自己如今“帮王爷处理琐务”的身份,并非无所事事的深院妇人。
萧玉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愣了一下,脸上那娇俏的笑容有点挂不住,撇撇嘴:“嫂嫂真是……谨慎。罢了罢了,不要便不要。”她站起身,似乎觉得无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周長史道:“周長史,我那儿今年的银霜炭似乎不如往年耐烧,烟也大,你可得好好查查,是不是炭库的人以次充好,糊弄我呢!”
她说完,似笑非笑地瞥了苏婉微一眼,才像只花蝴蝶似的,翩然离去。
书房内一时寂静。跪在地上的仆役大气不敢出。
周長史面无表情地对那仆役道:“还跪着做什么?王妃既已指出错处,下去自己找管事领罚。”
仆役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周長史这才转向苏婉微,恭敬道:“王妃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也先退下了。”
苏婉微点点头,努力维持着平静:“有劳周長史了。”
周長史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转身的刹那,苏婉微似乎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是……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可?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苏婉微独自站在原地,方才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与萧玉这短短交锋,竟比核对十本账目更令人心力交瘁。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
郡主看似天真烂漫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她在试探,在挑衅,在不动声色地打压。而周長史……他那最后一眼,又意味着什么?
这王府里的每一步,果然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她想起萧执的话。“施恩不是讨好,布局不是送礼。”
那么,面对郡主这般的“礼物”与“打压”,她又该如何?
她慢慢握紧了手指。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一切。
院内那棵老梧桐的枯枝,被积雪压弯,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教学,
无处不在。
而她,必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学会如何在这冰雪之下,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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