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僻、敏感、自卑、易兴奋、易激动、易疲劳,是神经质人格的特征,也是神经衰弱的症状。把偏头痛视为“思想的分娩”、终身饱受病痛折磨的尼采是如此,屠格涅夫笔下的阿霞亦是如此。

故事的叙述者“我”——恩先生——在途经莱茵河畔小城时遇到了旅居于此的哈金与阿霞兄妹,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与性情古怪的阿霞渐生情愫,这事被哈金知道了,他估摸着“我”不会愿意与这样一个淘气而又敏感古怪的姑娘长相厮守,于是决定带着妹妹离开——只是在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决定的机会。事实上,哈金猜得没错,“我”在最后的约会中拒绝了阿霞的表白,尽管旋即陷入悔恨之中。
车尔尼雪夫斯基痛批这部“清新皮囊忧郁骨”的小说中代表当时保守、冷漠、抵制“生机勃勃变化”的社会精英的男主人公为“多余人”,不过我却认为,在这个故事中阿霞的心理更值得揣摩。
从弗洛伊德的三我理论来看,阿霞一方面受到本我影响,对“我”产生了依恋,在自我的作用下变换出多重形象,先后扮演古怪少女、贵族小姐、普通姑娘等角色来吸引其注意力;一方面又受到超我摆布,认为自己的性子会给对方带来麻烦,产生了一种远离爱情的倾向(比如趴在哥哥怀里哭着说不愿爱别人)。在两种力量的拉扯之下,阿霞在煎熬中做出了抉择:听从本我、听从爱情的呼唤,所以她在最后的会面中向恩先生坦露真心。
但是她的困境不仅在于与自己的内耗,更在于与心上人的不一致,来源于那种不确定性。她并不确定“我”能否包容她的一切。这种犹豫的心态有鲜明的文本体现:
阿霞说,她很希望成为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而“我”说,其实人有一些情感,可以让自己摆脱大地的束缚(爱情的隐喻)。后来她承认:“我的翅膀已长出来了——可无处可飞。”
在本我与超我对峙、主体与他者悬置的双重困境中,神经症焦虑(对未发生的危险产生的过分担心)被发展起来。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解释阿霞那近似于神经衰弱的神经质人格。为了使一切合理起来,屠格涅夫为阿霞加了一个设定:不算幸福的原生家庭。
阿霞和哈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哈金的父亲作为一位落魄贵族,正妻早死,后来与一位女仆生下了阿霞。阿霞在母亲那里接受了严格的管教,在母亲去世且结束了寄宿学校生活后同哥哥一起生活。
哈金是这样描述她的:
“自尊心在她身上发展得非常强烈,疑心也很重,坏习惯扎下了根,纯朴消失了。她想(她自己有一次向我承认)让全世界忘却她的出身,她既为自己的母亲羞愧,又为自己的羞愧感到可耻,又为母亲骄傲。”
阿霞的童年显然是缺乏关爱的,卡伦霍妮指出了神经症敌意压抑在童年的三种根源,爱的错失焦虑、内疚感与情感依赖,在阿霞身上就是第三种,因为自身的无助,她才会表现出对母亲的矛盾态度。当自身的无助感开始萌芽,一种特异性的焦虑也开始泛化为非特异性的、无差别的焦虑,最终演化为爱的神经症,阿霞开始成为爱的奴隶,她会想法设法获取任何形式的爱,有时候又会回避自己的情感,或是服从,总归要选择一种对抗焦虑的保护机制。所以我们能看到阿霞是多么依恋哥哥,后来又是多么依恋“我”。
我们看到阿霞身上的种种神经衰弱或神经质倾向,其实也是其内部涌动的冲突与焦虑的体现。首先是自卑,在表面强烈的自尊之下是深深的自卑。比如说阿霞总是担心“没有任何特长”的她会不会让“我”感到无聊,又比如说总是担心自己在“我”面前会不会太轻浮,不断地陷入自我怀疑之中,其实是超我在敲警钟;然后是易激动,情绪变化大,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最后的约会中,她怀着前所未有的热忱向“我”表达了情意,被拒绝后,前一会儿还趴在地上大哭,马上就跳起来跑走了;甚至还有失眠、胡思乱想,这些都是冲突无法解决的结果。
此外,屠格涅夫还埋下了几个小彩蛋。我这里就举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当“我”困在情愫中胡思乱想的时候,有这么一段话:
“这个任性的,笑得不自然的小姑娘……她的身材像法尔内塞别墅里拉斐尔画的小伽兰忒亚。”

伽兰忒亚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意象。她有两个出处。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不喜欢女人,但后来渐渐感觉有些孤独,于是就用象牙雕刻了一尊完美的仙女,名字就叫伽兰忒亚。久久相依之下,他逐渐迷恋上了雕像,后来伽兰忒亚竟然活了过来。原来是美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感动,赋予了伽兰忒亚以生命。这也是皮格马利翁期望效应的由来,它揭示了心理暗示的强大能量。
在文本中,伽兰忒亚出现在了“我”的想象中,蕴含着一个象征:“我”希望在阿霞身上发现完美,不是客观上的,而是主观上的完美;或是希望依照自己的喜好而将阿霞塑造为理想的形状。当他发现自己做不到的时候,他就会放弃。当然,这一过程可能是有意识的,但更多时候是可能是无意识的。我们需要明白,爱情是一种理想主义,但同时更是一种寻求公约数的现实主义,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被接纳的,否则爱情就会走向失败。现代人在爱情中总是存在着自我中心主义的倾向,但如果一个人不敢直视心上人的倒刺,不敢去接受完整的对方、去接受对方的所有缺点与阴暗面,那就会走向爱的错失。
伽兰忒亚的另一个出处则是古希腊神话。伽兰忒亚是西西里的一位海仙女,同牧羊人阿喀斯相恋,与此同时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也喜欢上了她。伽兰忒亚拒绝了独眼巨人,后者在暴怒之中用巨石杀死了阿喀斯。绝望、悲伤的伽兰忒亚把自己的血液变成了西西里的河水,取名阿喀斯河。

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屠格涅夫在写作的时候选用的是这个典故,且看他的另一处论述:
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要不就是峡谷中英俊的牧羊人。
这是哈金对“我”说的话。对此,有评论家指出,阿霞需要的英雄亦是当时沙俄转型所需要的英雄,贵族知识分子群体在西欧先进民主思想与本国贵族保守传统之间的徘徊是软弱的。(徐佳,2019)
而当我们把视点移回角色本身时,我们会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其实屠格涅夫早已在文章中间的部分就将结局暗示了出来:这注定是一个悲剧,阿霞作为一个有着爱的神经症倾向的敏感姑娘,在这样一个叙事空间中,是注定难以找到自己的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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