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

年年秋色如此。

　　幼时的凉衣对季节的感知能力要强过成年后。秋天，通过它种种细节的美来打动这个敏感的小动物。南方的秋日长空上，常常会经过大雁。她仰着头，一直目送着它们飞越视线，眼睛有些微微的刺痛。那时的天空，又高又远，碧绿浸着瓦蓝泛出来的幽幽的色彩，不是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可以读得够的。她的心被那种开阔带来的安详打动了。她的心被那悠远澄清的色彩引诱了。她的心被那飞远的翅膀带走了。

　　凉衣习惯低着头走路。鞋底摩擦着落叶，有韵律的沙沙声令她感到平安。她的眼睛里进驻了太多秋天的印记：躺在地面的梧桐叶清晰的叶脉，小小的紫菀花铺满了校园里的草坪。凉衣侧身躺在草坪里，小花朵就碰着她的睫。秋时的阳光已经偃旗息鼓了，只微微散发着余热。她咪着眼看梧桐的叶隙投下斑驳的阴影，到处都吹满了风，树影摇晃着，就像一只大手抚摸着她的身躯。大自然的无声是进行在对谈中的。风与树的对谈，树与影的对谈，花与睫毛的对谈，阳光与衣裳的对谈。凉衣的心充满着小小的惊喜，她在沉默中说了很多很多话。在大人们惊诧于这个小孩不同寻常的沉默寡言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说了很多很多话。

　　中秋，是凉衣最期待的两个节日之一。她喜欢月亮，也喜欢桂花。在这个节日里，她喜爱的两样东西都到达了鼎盛。她喜欢看她们盛放的样子。那天吃过了晚饭，她就独自拎着月饼和柚子，选择桂树下的位置，一边消化食物一边仰望遥远的月亮。她整夜都沉浸在桂子无穷无尽的甜香里，月亮又大又圆，沉坠坠的，像一枚蛋黄。她知道这一切会在这天之后迅速消退。一夜雨声就足以把满树甜香荡尽，蛋黄也会被住在天上的神仙一天一口吃得残缺不全。

　　凉衣深深地爱上了秋天。在尚未懂得酝酿一段圆熟的感情是怎么开端，怎样经过和升华，怎么结局的年纪里，秋天教她懂得了爱和留恋。那时的凉衣直接奔向了某种结果，深感富足。她彼时那样幼小，尚不具备强大的力量逃避她所不喜悦的事物和周境。她沉溺于大自然的点滴落在她心头产生的回响。她的眼神那样迅速地选择了她所愿意看到的，她的声音满足于那些无声的交谈，她的心伸向了远方。

　　成年后的凉衣相信宿命，读经书，并领受着道教中人的帮助，解决了很多难题。这些是她坚信的东西，但奇怪的是，没有信仰。其实，有很多矛盾之因可能都是在某一个秋天被植下的。飞过的雁子是不是她去年挥手告别的那一群？翻飞而下的叶子来年还会不会爬到枝头？屋前小花圃里昼夜鸣唱的蟋蟀哪里去了？那清晨覆在屋檐上细沙一般的白霜呢？那枚蛋黄色的月亮呢？那肆意飘落的桂雨呢？

　　那些她曾真诚地投入感情的东西，最后都到哪里去了？是这样的无常。是这样的无常。

　　凉衣，你为什么不能热情一点？

　　成年后的凉衣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一怔。她愣住了，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自问过的问题。

　　她的热情是另一种温度。这种温度是一片叶子翩飞的温度，是一只蟋蟀鸣叫的温度，是一朵浮云悠扬的温度，是一层白霜慢慢升华的温度。她成长于秋天，并且获得了种种印证：生长，圆熟，残缺，消逝……以及，希望。是的，那只有雁子才能飞抵的天边，与只有树叶和霜痕才能消融而入的土地，是她一生的求索。她已经是秋天的孩子了。这些，都在漫长的年轮里被渐渐雕刻成型。

成年后，凉衣丢失了很多幼年时的习惯，比如，她不再刻意寻找流转过天际的雁声，她总是昂着头走路了，她不再独自过中秋节。辗转到北国的凉衣，对这个总是一笔带过的季节，渐渐丧失了发言权。在身边的人说：这是一年里最舒服的季节，不太热也不太凉，要好好享受啊。凉衣既不同意也不否定，有些不屑：其实你们不知道，我曾是秋天的孩子。她在心里涌起一丝嘲笑，你们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