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
大方先生：
01
早晨，你洗好头，预备着出门，我便也准备着从垫子上站起身，却听见你对女儿说：“来，和妈妈再见，我们出发了”。我有些意外，想说什么却也什么没说，只是帮着小方姑娘一道穿鞋，夸她又长大了。看着你们前后走出家门，在房门关上的刹那，我的心莫名地一阵酸楚……
这是你第二天独自带着女儿去上幼儿园，虽然很早之前，你就说不用我一起送了，但最初因为女儿刚上幼儿园，情绪不稳定，后来习惯我也一同陪伴了之后，也就一时无法分离了。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第一次送小方姑娘上学，竟是因为我昨天清晨的任性出走——
昨天，我正拿着面巾给倚靠在沙发上的女儿擦脸，但她因为起床气，也可能最近被我凶得有点多，小手直接往我脸上一挥，带着哭腔道：“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给我洗～”。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就被什么触到了似得，狠狠地留下一句话：“好，以后什么事都找你爸，上学你爸送，放学你爸接，什么事都别找我！”然后，一个人背起包摔门而出。
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时候，我心情好的时候，似乎也乐得甩开手，图个轻松自在；但遇到情绪低落时，却总是被女儿的一次次看似无心的“拒绝”而彻底伤透了心。
“妈妈不好，妈妈很凶，我和爸爸是好朋友“”你再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了“……女儿的话，总是那么轻易地击中我的心，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哭起来，不得不停下敲键盘的手，起身去桌上取餐巾纸。
还记得前两周，女儿得了甲流，发烧、咳嗽，折腾了一个多星期，而我也被传染了，脑袋发热、腰部酸痛，白天还可以应付，到了晚上，上下眼皮几乎要粘在一块儿了，全靠一股意志力硬撑着。
当我洗好碗收拾停当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女儿捧着一本书过来，喊着：“给我讲，给我讲“时，只觉得力不从心。”等一会儿好吗？等妈妈休息会儿再给你讲“，我几乎是恳求道，但女儿不依不饶，一直将书塞到我跟前，然后开始哇哇地哭起来。
看着她哭泣的小脸，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不是因为女儿看似不通人情的要求，而是内心那种深深的无助感。我只好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靠在沙发边的垫子上坐下，然后，一边翻开书页，一边仍忍不住要哭，于是一个颇温馨的故事，也便在我的哭腔中被蒙上了伤感的气息。
我不停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闹钟，又不时望向家门口，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前线奋战的士兵，等待着后方的支援，却迟迟等不来你开门的那一声“吱呀”。我心里有些埋怨，但当我倒头扑在床上睡了一夜再醒来时，忽然才又恍然：你何曾不是从另一个战场厮杀结束，待要回到家中想要得到片刻慰藉时，等待你的，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妻子和一个哭闹的孩儿。
尽管学心理学的我心知肚明，一个情绪稳定的妈妈，对于孩子的重要意义，但那时那刻，我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孩子，无助的、无奈的，只想坐在地上哭泣。我想，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我越是懂得一个妈妈对于营造家庭和谐氛围的重要性，甚至可能影响女儿以后如何为人父母，我就越是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越是想要逃离。
昨天清晨，我一个人呆立在小区的喷泉旁，不禁问自己：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02
还记得今年春节假期回来，有天晚上，等孩子睡着后，我们躺在床上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或者说，我竟然没有察觉这件事竟让你这么在意。
那天，你本打算去你舅舅家拜年，而我头天晚上已经约好了和朋友见面，便说让女儿跟着你一道去。但一向粘你的女儿，许是前一天见到你喝醉酒的样子，有点害怕，任凭怎么哄都不肯上车。那时，我想着反正和朋友约好下午见面，要不就带上女儿和你一道去，可一切还来不及向你表明心迹，你就扔下书包，一个人气呼呼地开车走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只是假装生气，因为平时的你，在我们家多是扮演“灭火”的消防队员，但没想要，你真的生气了，留下我一个人，有些诧异和愕然。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放在心上，直到那天晚上，你又重新提起这件事。
尽管我试图向你解释我那天的本意，可你就只固执地认为我没有真心地想去你舅舅家，女儿不去，正好称了我的意。
其实，我知道，你舅舅从小待你很亲厚，而你也一直是个心怀感恩的人，对曾给予你温暖的人，小时候力所不能及，长大后总是倾心回报。包括，对你的外甥、外甥女，几个姐姐，甚至和你没有亲缘关系但小时候一直呵护你的邻居长辈，甚至对待我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你无一不做得让人感到亲切温暖。
和你相比，我和家乡很多亲人的关系却是疏离的，似乎更多是客套，而少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冷漠？你说：有点吧，从小成长经历的缘故。
我问：那下次，你是不是希望我跟着你一起去？你说：不用勉强，去了绷着脸也不好看。
一时之间，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如同那夜那么静默无声。后面，你再说些什么，我却再没有搭话了，只有泪水无声地从我的脸庞滑落……黑暗里，你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便起身去了卧室。
这之后，生活似乎一切如常，只有我知道，有个疙瘩留在心里，久久不能消散。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一个冷漠的人啊。
03
是了，我大概真的如你所说，是一个冷心冷面的人，尽管这一切我也无可奈何。
当看到别人和自己的父母总是亲切自如地聊天时，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开玩笑时，我总不免心生羡慕。甚至，我觉得老家旁边邻居那种看似很凶悍的打打闹闹，甚至动不动摔碗扯头发的，也让我觉得，至少是一种真实情感的流露。而不是像塑料花般的关系，看似美丽动人，却缺乏生命力，或是精致的玻璃，看似精致剔透，却一碰就碎。
还是春节假期，一天午后，女儿硬着要去隔壁领居家玩，无奈，我只好一道跟随进去。坐在客厅里，一旁的伯母，忽然问我：“你一个人在杭州，会没伴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忽然被戳中心事似的，无言以对。
大多时候，我是矛盾的。呆在城市里，特别是生娃之后，我总是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一个人踽踽独行，哪怕万般心酸，却从不对外人道。但相比乡村那种熟人社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络，我又迷恋着这种在城市的街道穿梭却“无人问津”的孤独自由。
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些时刻，脱离了所谓的关系，我的心是空落落的，那是我用读千千万万本书，以及写千千万万个字，都无法填补的。
也许因着我在处理关系上的生疏和拙劣，我与女儿的关系似乎也不如你和她的亲密自然。这就像一种生命循环，我试着解开，却始终不得其法。也许因着这个缘故，每每看到你和女儿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总是觉得那是我渴望拥有却又无法企及的一个梦。
就像那个春日的午后，你和女儿一大一小滑行在小区蜿蜒的道路上，花开着，鸟儿在枝头欢快悠扬地叫着，那么和谐美好；就像在城北的体育公园，你们把头套进马甲的衣洞里，假装在舞狮子似地前后摆动，女儿笑得那样开怀；就像在一条小河边，你和朋友的小孩在玩水，女儿则整个身体趴在你宽大的后背上，那么放松自然；就像你以前每晚回家，女儿总是兴奋地冲到门口，然后两个人手舞足蹈地挥动着手臂，那么令人动容……
你的热情温暖，越发衬出我的笨拙冷漠。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可同时又庆幸，至少还有你可以给予女儿坚定的力量。
04
其实，我早明白婚姻不是什么避风港，很多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独自面对各自成长之路上的艰难险阻，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心灵上的困顿和孤独。所以，过去我总像一株野草一样，固执地不愿意被“妻子”“妈妈”这些社会身份所驯化，我怕太过依赖，便失了自己野外生存的能力，我怕太过忘我，便真的忘记了自我。
记得，前阵子你要和公司同事出门旅游，前一天晚上，你开始忙着收拾行李。因为目的地比较热，而杭州春寒尤甚，你一时犯愁要带什么衣物，便跑来问我。而我呢，眼睛盯着书，也没怎么搭理你，只懒懒地回了一句：“哎呀，你没结婚前，穿衣服难道也要问人？”
我想，当时我一定在你心里泼了冷水，以至于你旅行回来后问我：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而我呢，也许是因为之前的疙瘩一直留在心底，所以也觉得你每晚回来对我爱搭不理，便也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也有意见？
“没有呀”，我说，虽然当时确实心里是有那么点。“那你有天晚上为什么都没接我电话？”你问。我一边解释那天是因为哄孩子睡着了，一边忽然像是第一次发现似的，原来你并不像我先前认为的那般粗枝大叶，情感原也是如此细腻的。
后来，在三八节那天，女儿幼儿园组织了妈妈参与的活动，但因为要带她上医院复查，便没有参加。晚上，手机上竟收到了班主任老师发来的一个视频，说是爸爸准备的惊喜。我打开一看，全是你以前给我和女儿拍的照片……随着音乐声响起，那一帧帧画面，你略显生涩的措词，尽管女儿就坐在身旁，我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原来，我不经意间说的话，你都记得。原来，我不经意间的笑，你都默默记录了下来。
等你晚上回来，我假装嗔怪道：下次，可以把照片拍好看点不？你先是一顿，然后便像个被人发现秘密的小孩那样哈哈笑了。我也笑了，我拍拍你的肩膀说：“呦，原来我们家大方不是一个麻袋，细致得很嘛”。
是啊，过去的我，或许太强调“独立”了。关系中的边界感，有时候需要坚决地维护，有时候却不能太过刻板地寸步不移。虽然，我们可能会在关系中受伤，会误会彼此，但正是在这样真实碰撞的关系中，才能产生真正的链接。
婚姻不是一个避风港，任何一个他人也不是永久的依托。但一段不断成长、互相照见的关系，却可以滋养彼此，完善各自的人格。
虽然我仍旧是残缺的，可遇见你，让我渐渐完整了，谢谢你，大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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