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树,碧海蓝天。
青岛的好,早被康有为一语中的地点破过。
即便是北方大部分城市已入寒冬的十一月,青岛也仍旧泛着暖意。沿着缓坡一路向着栈桥走,忽然听到12点教堂悠扬肃穆的钟声从老城的中心一圈圈地荡出来,先我一步朝着碧青色的海漾过去。
冬日正午时分的阳光热而不烈,把近处远处层层叠叠带着阁楼和圆顶的红屋温得恰到好处,这一刻,青岛美得正酣,像一则童话,一行泰戈尔的诗。
我向来没有信仰,此刻却也不由因活在这样珍贵的尘世间,水波温柔,阳光热烈,而感到造物者的恩赐。
漫步于青岛,总能遇到出其不意的惊喜。
许多城市都有名为“荒岛”的书屋。但我以为,青岛的荒岛书店是其中寓意最深的一处。
无法可想,几十年前,就在这家名为“荒岛书店”的书屋里,老舍因听闻千万里外一个人力车夫的人生起跌,遂兴写作之念。《骆驼祥子》最初的一稿,就写在荒岛书店印发的稿纸上。
而当年为了在发表文章往来通信时保护那些青年和作者,书店主人遂与众人商议,将来往信件的通讯地址一律写为:荒岛书店。
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从这一家小小书店里,不知道寄出又收到过多少曾经影响一时,甚至令我们惊叹至今的文字。
年少时代读《查令十街84号》,曾被书店主人与读者长达数十年的信函往来所感动。
而看着荒岛书店里,数十年前着长衫带着圆框眼镜的一众俊彦的画像时,我想,维系一段温暖泛着书香气的友谊固然难得,但无论在怎样的时代里,一个书店,总还是可以做得更多一些的。
它是可以从偏安一隅的狭小空间里延伸出出落成一栋大庇天下寒士的广厦的。它可以把沈从文的倔,康有为的怒,萧红的悲和老舍的哀回护周全,也让梁实秋从中寻到意趣,令赫崇本于此精研湖海,引得童周第在其间醉心胚胎发育的突破。
在这里,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方式,一心一意地发奋图强,一点一点地濡养出日后新中国思想的脊梁和血肉。
一座好的城市,同一家好的书店,都是能纳百川,也能容千仞的。纵然扎根在荒原之上,也能于孱弱的乱世中承托起一个又一个摇摇欲坠的思想。
荒岛书店
想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都是荒岛吧。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是那样不相通,我们常常于周身于环境中屡屡碰壁而不知有谁能共鸣,虚浮世界里的一切似乎都无可把握。
于是,我们阅读,我们在深夜反反复复地播同一首歌,我们为一幅画轻而易举地打动。
经由这些,我们为人生里直抵血肉的痛和手舞足蹈的开怀找到知音,也为所思虑的挣扎的不安的百思难解百思不解的一切,找到同道者。
追根究底而言,每一种思想与情感的表达其实都极为柔弱。它们点染于一方窄小的画布上,漫进一叠稿纸里,流淌在察无可察的空气中。
它们的步幅恒久地受限于一裁布,一页纸,一阵风,它们所寄居的空间那样渺小而脆弱,那样的不牢靠。
而很奇怪地,在这样困窘的境况里,它们却总能从至柔至弱里蕴藉出壮阔和坚韧来,超越时间的藩篱,成为我们柔软心头最强有力的支撑,撑起人生里无数个飘摇如荒岛的困境。
信号山顶
从古至今从不曾停过的质疑之一,便是读书有什么用呢?
我当然知道,它们未必能提供现实世界里即刻可行的解决方案和执行流程,大多数情况下也不能给我们切实的利益和接济。它不能评职称,无法计入业绩,也不能真的用来煮字疗饥,在这一点上,文学,甚至于种种艺术,似乎是百无一用的。
但我始终记得叶嘉莹先生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身死倒在其后了。而文学及艺术,能保持一个人精神的不死。
在这一点上,它从没有辜负过我。
少年时代读梁公的《少年中国说》,读“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读得热血沸腾,豪气顿生。年少时最初的热血与豪壮,是梁启超给我的。
时隔那么久,每读到这一句,我仍旧觉得面对的是那位意气风发越挫越勇的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放言十年饮冰,热血不凉。少年的狂傲不羁,也不羁得让人欢喜。
再长大一些,对着这世界不时生出些怨怼和委屈时,我常回想起的,是那一句“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心头起起伏伏的不甘,每想到这一句,便悄悄怀着愧意淡下去。
人生的无数时刻里,它们治愈过我,激励过我,也启迪着我以不同的角度重新发现这个世界的种种模样。
良友书局
一切表达或许都是一种嘤鸣求友的尝试吧。作者以照见自己的方式,将思想振动到最大的限度,全无保留地交出自己的情感,等待来自尘世的回响。
回响未必轰烈,甚至大多微弱断续几不可闻。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没能够等到共鸣。
他们同千千万万人一样,同所有速朽且必朽的事物一样,孤单寂寥地死去,身与名俱灭。
但造物者终究厚待他们一些吧。
他们因皓首穷经百转千回的思考而于笔尖下滴出的血和泪,将伴着他们那一霎那的思想和情感,将代替他们等下去,自此时此刻,直至千百年外。
在他们风蚀腐朽无觅处之后,他们的思想仍将存在且熠熠生辉着,仍可以强有力地抚慰一些人,激励一些人,启迪一些人,因而引领一朝,振兴一国,开创一个时代。
人人都爱许长生不老的愿,但你我都心知肚明,一切物质上的建构都必然朽坏,能够堪称不朽的,或许也唯有思想而已。
这样想来,年少时不妨将风物放眼量,去立定一些看似奢侈的壮志,于短促的人生里努力做一些可能不朽的尝试,潜心研习一种学说,一门科学,千锤百炼,但求真知。
一如张晓风曾说的:“当我年老,我希望你们的精神生命里会有一滴半滴属于我的血,我为此,合十感谢。”
我心知你我都必将消逝,一如我们本也不必永生,但愿那些我思索的,我信仰的,我全情投入地热爱过的一切,能够拥有数倍于我的生命力,在每一个清晨,与枕俱醒。
大教堂
图片来自我的手机相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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