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篇文章写得很长很艰难，曾经数易其稿，写的时候一度泪流满面，哭得写不下去，也一度想放弃。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谨以此文献给隔一程山水的我的亲人，还有我回不去的原乡…………
昨日去参加一位同学父亲的葬礼，触景生情，让我十分地难过。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同学告辞，我就匆匆忙忙离去。归来之后觉得疲累得几乎要虚脱，悲伤和痛苦的情绪久久在胸腔回荡，不能自已。我与这位老先生从来未曾谋过面，之所以如此难过是因为我想起了自己过世十一年的老祖母，也是像这位老人一样，终年八十四岁。
其实，也不是偶尔想起，而是从来就未曾忘记。
我的母亲是一个沉默寡言、非常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再加上当时生活艰难，她不得不整日下田劳作。自然而然，抚养和教育我们姐弟三人的重任就压在了祖母的肩上。祖母是一个十分勤劳的人，从早到晚没有一刻空闲，也会把我指使得团团转。扫完一个个房间，再扫偌大的院子，房前屋后好不容易扫完，又要去给鸡煮食，还要提着小桶给菜园里的秧苗浇水，而此时，院外常常传来小伙伴们你追我赶玩耍嬉闹的欢声笑语.......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没有玩耍这一部分内容的。所以，儿时的我不大喜欢祖母，因为我讨厌她总有干不完的活计交给我。而且，我那时候也不太听话，她总会让我的父亲揍我。被揍的原因早已忘却，只记得我会大哭，因为真的很疼。
后来，我慢慢大一点，终于可以摆脱祖母那干不完的活计了，加上学习成绩也还不错，我的父亲也很少再揍我，因而祖母在我的眼里也越来越可爱可亲了，整个就是个无原则溺爱孙女的老太太。当我做错了事，比如不小心打碎一只碗摔了一只鸡蛋，她会帮我隐瞒，帮我将罪证“毁尸灭迹”；当我睡懒觉不肯起床吃早饭时候，她会背着我母亲不辞辛劳一趟趟往我被窝里偷偷送食物；当我被父母骂，耍小性子躲屋里闹绝食时候，她会坐旁边苦口婆心地劝，会使“苦肉计”，哭得老泪纵横，逼迫我乖乖端起饭碗......
在祖母的庇佑下，时光的小河就这样平淡快乐地流淌。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别的小伙伴都有祖父，而我是没有祖父的，甚至也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这未免让人觉得遗憾。直到有一天我读书的小学的校长忽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送给我一本《新华字典》，还塞给我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回家后我很奇怪地告诉祖母，祖母轻描淡写地说：“哦，那是你的爷爷。”除此之外，没有再多一句话。
原来，我也是有祖父的！只是祖父另有一个家，我另有一个奶奶，就在我家几十米开外。后来，我时不时会去祖父的那个家玩耍，祖母也从来没有阻拦过我，祖父会给我好看的糖果吃，会和蔼地看着我笑。
十岁那一年，我的祖父去世了。我跪在祖父床头哀哀地哭，所有人都夸我孝顺、懂事，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让我伤心的也许是再也吃不到那些新奇又美味的糖果了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年岁渐长，也慢慢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祖母的一些过往。我的祖母做得一手好针线，常常有村里的大娘大婶来家里找她帮忙做衣服做鞋子，祖母做的虎头帽虎头鞋仿佛是有灵魂的，一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祖母还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能够赶着牛扛着犁，耕田耙地的女人，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我的祖父年轻时候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也算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和我的祖母本来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可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碎，在我的祖母三十多岁的美好年华里，家庭出现了变故，我的祖父背叛了家庭，用难以描述的冷漠和绝情。我的祖母被伤得肝肠寸断体无完肤，可是，在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不可小觑的政治问题，为了祖父的公职、前程，更为了祖父的安危，我的祖母纵然有千万分不舍不愿，仍然忍痛含泪主动和我的祖父离了婚。留给她的，除了三间光秃秃的老屋，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为了孩子们，我的祖母终生没有再嫁，从此孤身一人抚养三个孩子长大。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谁知道其中有多少艰难困苦啊！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外出求学工作，到了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很少回家，好像根本不知道无所不能的祖母也会变老，也会需要儿孙们的照顾。直到有一天接到姐姐电话，说祖母的双腿已经不能走路了，父母下地干活时候不得不锁起大门，而我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只能每天坐在堂屋门口向空荡荡的院子张望。
情绪在那一瞬间崩溃，我要回去照顾祖母的念头占据了全部身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向尚在北京的领导递上了辞呈，而接到领导电话的那一刻我竟然一度哽咽，泣不成声。
记忆里的祖母，总是坐在堂屋的门口，满头银发，和蔼慈祥。从来未曾听她抱怨过生活的不易，也从来未曾听过她唉声叹气。当我从远方风尘仆仆归来时，迎接我的依然是祖母慈祥的笑容，我甚至觉得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伤心难过。
寂寞黄花
我的母亲知道我的祖母爱花，在堂屋的屋檐下，种了一簇簇的粉朵花。这种花普普通通，家乡随处可见，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花期很长，能够从春天一直开到深秋，红的、粉的、黄的，一直都蓬蓬勃勃热热闹闹。
有一天早上我正忙着做饭，忽然听到祖母一叠声的唤我：“华华，快来！快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我三步并做两步冲到祖母旁边。结果祖母惊喜地笑着指给我看：“快看，这花又开了两朵！”看着祖母的笑容，再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我潸然泪下:每天把开过的花数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祖母心里该是何等的寂寞！
虽然我们这些后辈精心地照料，祖母也偶尔有见好的迹象，但祖母的身体终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慢慢不能起身，只能静静地躺着，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女儿都不认得了，可她还是认得我的，会在我给她喂饭的时候笑着叫我丑八怪，笑得依然满是爱怜，满目慈祥……
在八十四岁生日的前几天，祖母走了，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按照她的遗愿，不和祖父合葬。她说:“活着的时候他都不耐烦你，死了为什么还要纠缠到一起？”祖母独自葬在我家那块她劳作了一辈子的自留地里，远远地守护着她的家，守护着她的儿孙后辈。
第二年的春天，我来到祖母的坟前，带着肚子里她未来得及谋面的重外孙。祖母的坟地四周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我想，祖母那么爱花，此刻有这些黄花作伴，她应该不会那么寂寞了吧？
“我的老祖母啊，我来看您来了！这么多年，您从来没有过说教，可您早已经把人生的道理讲给我听，我记住了，世界上最难做到的是放手，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我也知道，爱，永远要比恨容易得多！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里再也没有苦痛，再也不会孤单寂寞……”
一阵阵风吹过，没有声音回答我。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比黄花还寂寞……
写在最后:
十一年前，我毅然决然放弃世界五百强公司的职位，放弃喜爱的工作，辞别性情相投的朋友，告别魔都回归山村，许许多多的朋友都不能理解。直到前两天，还有曾经的同事好友在微信上问我:“你后悔吗？”虽然仅仅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陪伴了她半年多，虽然我为这个决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曾经颠沛流离孤苦无依，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回答三个字:“不后悔！”
我想朋友们看完这篇文章应该能找到一些答案了吧，许是上天早已注定我就是这样一位女子？读无用之书，钟（重）无用之情，做无用之人，虽九死而犹未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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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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