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里,近来可好?
今天是学校的毕业典礼。毕业生们现在正在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或者互相交换着衣服的第二颗扣子。不过,你教的那群被你称为孩子的学生们还在上高二。放假的欢快,应该让他们把你忘了吧。
想到他们毫无负罪感的笑脸,恬不知耻的模样实在是让我看不惯。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和你离去有关。啊,我这样说,若你还在的话,想必是要指责我,说我不对了吧。在你眼里,那些学生们总是善良的。可是我不这么想,我知道他们会把对你的恶意在那些伪善的笑容里藏得严严实实。
请别说我是恶意地揣测他们的想法,是人都会如此怀疑的,我只是在进行理性的猜测罢了。那群小鬼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呢,或许他们才是你离开的罪魁祸首。
算了……不说这个。说说店里的事吧。书店还是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说起来,学校旁边的客流量除了学生还是少得可怜。还得多进一些这个年纪的学生们爱看的书啊。现在店里很冷清,但对面的学校已经有一拨一拨的学生走出校门了。当初选择在这里开书店,是你说学生们一定都很爱看书的,但那只是你刚刚开始当老师的预测。事实上,这些学生们,在我这里买的最多的就是漫画周刊和时尚杂志了。看吧,就算是这些高中毕业的学生们,还是像平常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改变的,跑到这里,毫不犹豫地拿起书,走向我。然后甩着书包带子,去做回家的电车。
也偶尔会有特别用心学习的人来这里仔细地选择一些辅导书。还有一些人,明明对古典文学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是却又要拿着《枕草子》啦,松尾芭蕉的俳句之类,好像把自己装得多么有文化一样,拿着这些也就罢了,有些人还非要拿着《源氏物语》坐在窗边的桌子上,半天也没有看进去一页,倒是拿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简直是无聊至极。
前几日有个个头很高的学生撞倒了店门的风铃,风铃碎了一地,真是太可惜了。我又去车站前的那家店再买了一个,样式和以前的类似,不过是金黄色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不过,你也无法看见了。后院的那只白猫也还是常来,有一次她还带了只小白猫,那大概是她的孩子吧,毛茸茸的,摸起来就像是你的头发。自从你走后,我便不只一次地想要抚摸你的头发,在那些寂静漫长的夜里。我知道,死而复生这种过分地奢望,是谁都办不到的啊。
二
明里,春天到了。
春天,也就意味着有新的学生来到学校,也会有新的顾客来到书店。
比如,现在那个低头翻找外国小说的女孩,我就从未见过她的面孔。她的脸,白得像瓷,不,说是瓷好像有点夸张了。她的脸还是泛着些红色的,鼻尖也是,像一只兔子。她的指甲一排排地划过书架,看上去是有明确的目的的。
“你要找什么书?”我问她。
她不自然地一笑,微微朝我转过头,眼睛并没有正视我。她的周身像是会发出冷气一般,看着她,我就像是在深夜的街道上吹风。
“没什么,我随便看看。”她的笑僵在脸上,看上去像是故作姿态。然后,她不再停留在外国文学上,又稍微地看了看旁边的分区,又表现出一种不想买书但是又不好意思空着手出门的样子。她迅速地抓了一本时尚杂志。虽然我觉得这种杂志和她一点都不相配,但是我没说什么,只报了钱数。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钱包,掏出了几张纸币。我把找零的硬币放到她的手上,她收到钱包里,又和那本色彩鲜艳的杂志一起塞到了她的书包里。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三
明里,你一定想不到,我开始听音乐了,都是托藤原先生的福。
忘了告诉你,藤原先生,就是隔壁新开的音像店的老板。年纪和我差不多,但明明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单身。他长的一副沧桑的样子,头发卷曲地下垂,还蓄两撇八字胡,实在是滑稽。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很难分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正经地和你说话。下午客人没那么多的时候,我会去他那里坐坐。他总在听歌,有时拿着那个铁三角的大耳机,有时又用他那个老式的唱片机放着黑胶唱片。
在吸引客人方面,我们可以说是十分的相似。他也会为了吸引青少年而去听一些流行歌曲。不过他没把青少年吸引来,自己却被这些歌曲吸引了。我听他最近喜欢上了一首叫做《Greek Tragedy》的歌,是一个叫做The Wombats的乐队的唱的,他迷的不能自拔呢。
他好像对你的事有所耳闻。我先前也的确和他说过一点,就说了你是在车祸中死亡的事,但是看他凝重地说道:“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他好像知道什么别的东西,隐约地感到你的意外有些别的因素导致。
最近生活平静地过了头。但有一件我有点在意。你还记得上次的那个女孩吗?就是我说的那个像兔子的女学生。她比我矮一个头,倒没有普通学生的骄傲劲,但也不是有活力,精神饱满的类型。
她现在成了书店的常客之一,好像还在找书。现在是五点过一刻,她果然又来了。我又问她要找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神话。”
“啊?什么?”我又问道。
她深吸一口气:“老板,这里有希腊神话吗?”她看起来极为胆怯,好像我是立刻会吃掉她的野兽。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女孩吗?哪怕和陌生人说话都会害羞得不知所措。
我抱歉地笑笑:“没有呢,但是如果你很想要的话,我下次进货可以帮你留意的。”
“好的。谢谢。”她用模糊的声音说着,又低下头。我顺着她的视线看着她上衣衬衫上绑的红色蝴蝶结丝带,看起来精致而纯洁。她的手捂在胸前,那是一双白嫩而美好的手。不知怎么,我的脑中浮现出两个人牵着手的画面。不过那不是我的手,也不是她的手。
当我再次回过神时,她已经离开了,留下了一串风铃声。
下午我又去藤原音像店里喝茶,他又在哼着那首《Greek Tragedy》,也就是希腊悲剧的意思。我不太喜欢这首歌,因为它好像把我带回到一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时刻,你离开的时刻。藤原不理解,听我这样说,歪着嘴笑我不懂欣赏,我又反驳他说,这种阴郁的歌想必是他这种内心阴郁的人才会喜欢吧。
然后就谈到了心理阴郁的问题,转而又扯到了嫉妒这样的话题。藤原轻松地说:“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哦。”我倒没什么同感,因为明里,和你正式生活的一年多里,我没看出你嫉妒过什么。要说嫉妒,那该是学校里的女生嫉妒你吧,在你的梳妆台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可放着好几封来自男同学的情书,虽然你都一一拒绝,还拿来给我看,不开心之余,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在学生中,特别是男生中受欢迎程度很高。
但是藤原后面的话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有个姐姐,她长得非常漂亮,人缘也很好,周围的邻居也都很喜欢她,但是母亲却好像没由来的讨厌她,总是板着脸,十分嫌弃她。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姐姐看着当时被宠爱的我的生气的眼神,我根本忘不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因为嫉妒她的美貌,她的美威胁到了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说起来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一点,但是母亲就是这样的。亲生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陌生人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藤原倒是又说起来了:“不过,自从我一个人生活后,很久都没见过他们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应对那么多人。”
看着藤原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又像平常一样跟他交谈。
四
明里,今天看报纸的时候,看见一则新闻,一个南方大学里办了集体婚礼。虽然这种事一直都有,但是当我看见照片里一对对新人喜悦的模样时,我还是想到了我们的婚礼,算不上盛大,而且可以说是比较仓促的,邀请的人也不多。现在想想,还是很亏欠你的。
昨天上午我又去进货了,还特地进了两本《希腊神话》。女孩下午来,看到书,很满足的样子。我想她真的喜欢看吧。不过她还是对我保持着警惕,和过分的距离感。
现在的年轻人啊,有时候真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黄昏时分,我拿着剩下的一本《希腊神话》,走到靠窗的座位上,翻看着。神话里有神,有许许多多的名字,凭我是根本记不住的。我合上书,又把它放回书架上。
窗外的樱花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了,树上又长出了新芽。三五个学生跑了出来。我好像还依稀能听到四点钟的下课铃。
我俯在桌子上,低着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风铃声。
那个兔子女孩,她的眼睛透出极度的恐惧。她用沙哑的,仿佛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救救我……快救救我!”她摇着我的手臂,说:“有人……有人在追我,他们……他们要杀了我,快让我躲在哪里,求求你,一会儿就好……”
我看着瘦弱的她,不知怎的就相信她说的话。我把她拉到柜台里,让她蹲下,叫她别出声。外面的人不管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她。
当风铃声再次响起来时,我朝着门的方向望去,一个染着黄发的男学生带领着他的三四个跟班轻蔑地走了进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炸开了一样。里面被各种乱象填满了,流淌的岩浆,锋利的刀刃之类的东西。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你班里的学生。就是那几个,总是在校门关闭的前一秒钟才赶到学校,走进了校门还大摇大摆慢慢腾腾地走着的,拨弄着满头黄发的男生。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社会的垃圾。
“欢迎光临。”我不敢动,双臂撑在柜台上。
男生在店里踱了三圈半。剩下的几个也四周张望着,其中一个问我:“刚刚有看到一个女生吗?”
“没有。”我保持着十分冷静的态度,这让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啊,要是说女生的话,那个吗?”我指着几乎是同时进店的另一个女孩。她正从架子上拿出一本时尚杂志。虽然和脚边的这个女孩穿着一样的校服,但五官呈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油腻感,精心打理的卷曲头发垂在耳边。
“不是啦,我们是一起的。”女生和黄发男生对视一眼。
“这样啊,那我就没看到了。”我直起腰,他们不过是些学生,能怎么样。
黄发男生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真是不懂事。”浓妆女生小声叹了口气,“老板,这本。”
付完了钱,那个女生走了出去,像个女皇,三四个男生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五
待他们走远了,我蹲下身,拍了拍女孩的肩:“已经没事了。”女孩紧皱着眉头,眼里还噙着泪水,她慢慢站起身来,像是雨中嫩绿的笋尖。“发生了什么?她的腿哆嗦着,我伸手扶住了她。“他们……是怎么回事?”
我带女孩到里面的客厅里。女孩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诉我情况。她自称由纪子,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得知她是你教的班级的隔壁班的转学生。开学这段时间,你们班的一个男生向她表白了。她不肯告诉我名字是谁……总之她拒绝了他。不过,那个男生和他的小团体开始不停地骚扰她。诸如拿她的书包、文具啦,在下课的时候说些令人不愉快的话啦。不过现在好像发展到了“强迫”的程度,甚至开始了性骚扰。所谓青春期的萌动吗?他们故意撩她的裙子;在校门口堵她开一些过分的玩笑;女生们甚至也不站在她那一边。再久一点,就不知道会发展成怎样可怕的对待呢。
听到这儿,我的心猛烈地震颤着,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五
明里,我现在看着你哦,你在照片里也在看着我吧,如果你听得见,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说起来这件事是有点对不起你的。最近我一直在想着由纪子的事。我的脑海里,不仅仅有那一天她委屈的模样,还有黄昏时她坐在书店片刻的宁静,她细长的脖颈,她披肩的长发,她怯生生的目光,她年轻柔软的嗓音,她像紫阳花般可爱的表情。像是金色的丝线,一根根地编织起来。
她是那样年轻、美好,就像你一样。至于丧妻的我,和她相比,总有种暮霭沉沉之感。我也许,又有了新的期待吧,不过这样令人不安的期待,就像在黑暗中抚摸草莓,指尖微麻的触感让人恐惧。
意识到我这种为微妙的情绪,已经是我接近三周都没有见过由纪子的时候。事实上从她跟我袒露了她的故事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再没有见过那些黄毛小子了,不过那个画浓妆的女生还是经常来买杂志。
我还是常去藤原那里久坐,听听音乐什么的。
明里,我很不安,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也许就不会经历着这些。每天这样假想着与你说话,你是不是都有点烦了,抱歉啊,可是,只有你才能容忍我的啰嗦,只有你了。
六
明里,这个下午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闷热,那样令人烦躁。我把新书放在书架上。有点像你离去的冬天。我在整理书架,你从校门追着那个学生,跑到马路中央,然后就。
突然,我听到“哗——”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店门上的雨篷上,我以为是上面高层的住户不小心把东西掉到了雨篷上,我出了店门。
风铃在响,少女躺在地上,是由纪子。她躺在地上,一只脚上只有袜子,鞋子被勾在了雨篷上,另一只脚上的鞋也随着她摔在地上而飞到远处。她的美好在这一瞬间被红色的液体抹去。她的脸上没有轻松和平静,反而是无尽的哀伤和痛苦。
我在她身旁蹲下身,胃里一阵痉挛,我差点站不住。我把她飞乱的刘海抚平,但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应该已经彻底地离去了吧。我的手抓着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像是有一条银色的蛇在她的身体里流动一般。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近地看她,她也长得十分漂亮,长而浓密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哪怕不化妆也清秀动人。
那一瞬,我的眼前仿佛有无数条丝带,迅猛的像风一样,用力地拽着我,像是要把我拽向无尽的黑暗中。我想要发出一点声音,但是耳畔像是有一个不停地响着的钟,让我什么也听不到。我怕是彻底陷到了黑暗里了吧。好像有一把灰暗的刷子正在一把一把地刷着眼前的世界,那些黑暗的液体流淌着,嚣张地附着在明艳的女孩上。
啊,我看见了你,明里,你像往常一样,走出校门了,像是很急的。你是在追着什么人吗?你追的那个人是你们班上的学生吗?别着急,这条路上车很多的,小心点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摔倒了…快站起来啊,车马上就要开过来了啊……
这世界怎么这样冷,眼前不知道是纷纷扬扬地落下了什么,是樱花吗?还是一场大雪?真像是在寒冷的冬天,被人推下了刺骨的河流中。我的耳边好像传来了声响,是那首The Wombat的《Greek Tragedy》。那一个个撕裂的音符,这时候像一群簇拥着我的幽灵,要把我所有的体力吞噬干净。
一阵眩晕。
七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藤原一脸严肃地坐在白色的病床旁边。他像个要把人生奥义告诉我的智者,然而却又吝啬于自己的智慧。他欲言又止,磨磨蹭蹭的样子让我心烦。
“要说什么?”
他还是开了口:“原来我跟你说过的吧,其实我看见了她最后的一刻。”
“由纪子吗?她已经…”
“嗯,她已经。除了由纪子,我还想谈谈早园明里,也就是你死去的妻子。”他的胡子耷拉下来,我知道他确实没有笑。
我还沉浸在悲痛与不安中。但他开口了:“我本不想和你说,不过我觉得你能做点什么,看,这是由纪子给你的信,我也猜到那些个黄毛小子跟这件事有点关系,他们有天还在我的音像店里大喊来着。去年冬天,我刚好路过这个学校,也就是他们,当时早园老师和正好在追着一个学生。然后就在校门口,那几个学生其中一个领头的,我感觉像是故意的,撞了早园老师一下,害她向前倾,摔倒了。但是这样的动作很快,很少有人注意到,不过我碰巧看见了。事情就是如此。”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方面是为那封信,另一方面是为藤原说的话。
由于只是低血糖,我很快出院了。暗流正在涌动,表面上却并没有什么不同,画浓妆的女生还是像往常一样,来买杂志。
一切错误与罪恶都会被惩罚的,并且最后终结。
下午要去藤原家一趟呢,然后可能要去一次学校。
明里,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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