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作者: 菡萏琪玲 | 来源:发表于2019-02-10 06:39 被阅读83次

祖父捻着花白的长胡子,矍铄深邃的目光穿透木窗,飘向沉寂遥远的过往。他那点赞许的微笑被花白的长须掩盖起来,只有在他絮絮叨叨讲水根时的抖动中看得到。

水根是一个书生,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在省里做事。有一年他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跟他爸说要辞掉众人艳羡的省里的差事去广东做买卖,想自己跟老婆先过去,孩子放老家爷爷奶奶带一段时间。“啥?辞工作?这可是公差!”几辈子贫农的他爸听了火冒三丈,跳起来要打这个已经成家立业了的不孝子。无论水根怎么解释政策如何好,解释改革开放了,去那边有发展机会,大好前途。水根爸就是不依不饶。

水根有主见,最后决定带老婆孩子一起去广东创业。水根爸气得指着水根鼻子说:“如果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你就不是我儿子。”水根妈妈呜呜地抹眼泪,拉着儿子的手:“崽啊,你就听你爸的吧,别去了。你在省里做事已经很体面了。你辞了这个事,去广东发展,万一发展不起来,这边又没有差事了,那怎么办啊。”

水根眼里含着泪紧紧抱了抱母亲:“不成功,绝不回来!”接着,他领着老婆孩子给爹妈磕了个响头,抹着泪回省城了。

祖父敬佩的微笑在嘴角边拉的更开了说:“水根有种!这一去就是十来年。听说因为他有文化,最初在那边给别人做事,工钱比在这边多十几倍,后来,自己开小厂,然后又开了大厂。应了他自己的诺言,不成功,绝不回。今天他是衣锦还乡啊。”

央哥的脑海里不断飘着刚才看到的水根一家脖子上各种颜色的“红领巾”(领带)和锃亮的皮鞋,自言自语:“我也要有文化。”祖父讶异地看着痴痴的央哥,似乎明白了什么,马上笑着说:“要有文化是要吃苦的。”央哥立即迎着着祖父的目光:“公公,怎样吃苦才能有文化?什么苦我都不怕!”祖父拉长他那悠悠的眼神:“水根读书的时候,从来不到处爬,到处跑,整天都是待在房里看书的。最多就是傍晚出门走走,农忙帮帮家里干活。其他时间全都是在家读书。这个,很苦的嘞。”

央哥思忖片刻,紧抿着的嘴里蹦出几个让祖父极其欣慰的字:“公公,我也要吃苦学文化!”祖父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着不信任她的话。央哥信誓旦旦,以后不再去摸鱼捞虾,不再去爬屋上树,不会再到处疯玩。可祖父依然不信任的神态,央哥急了:“如果,我以后吃不了这个苦,你就打我!”

祖父含笑点头:“好,好,好,乖崽!”

野鹿般的央哥像中了蛊似的,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往日,不到饭点绝不入家门,不满村子跑个遍绝不停下脚步,田埂,河边,山丘不踏上一圈绝不消停的央哥,再也不跟伙伴们一起出去野了。她每天都关在屋子里,不停的写写写,读读读。伙伴们在窗外喊她一起玩,她一口回绝:不去!

一次,她的几个小伙伴又来到了她的窗外,大声喊:央哥快出来,我们要去抓泥鳅。桂莲知道哪里的泥鳅多。我们抓来煨着吃。央哥在窗里大声回应着说:“我不去了。以后,你们别约我。我不出去玩了,我要读书。你们去吧。”

伙伴们听了,笑着说:“看什么书啊,看书有个屁用啊。”央哥不搭理他们。伙伴们见央哥不理不睬,有些不悦了。其中,二苟讥讽地说:“装什么装哦,难道你想考大学?你还能考上大学?”

其他小伙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二苟见窗里的央哥依然不睬自己,于是恶作剧起来。他在地上捡了一把石子儿,后退几步,一甩膀子向央哥家的屋顶扔去。石子儿“滴滴格格”的落到屋顶的瓦片上,“哗哗啦啦”地向下滑。

其他小伙伴也纷纷捡起石子儿往屋顶上扔。一阵石头雨从央哥家的屋顶往下落。大家伙儿和着“雨声”在哪儿笑啊叫啊,乐得拍手跺脚,就像以前央哥跟他们一起扔别人家屋顶,看石头雨一样兴奋。

正在他们手舞足蹈的时候,只听到“通”的一响甩门声,接着看到央哥从房里冲了出来,手里提一把扫帚直冲他们中间,一顿乱打。他们哄的一下四散逃开。只有二苟用手挡住扫帚,趁势抓住扫帚头,与央哥对抗。二苟是男孩,虽然个子不及央哥,但力气不相上下。

四只手往各自方向拽着扫帚把,扫帚横在两人中间。两人憋得脸红脖子粗,像是要吃了对方一样,狠狠地瞪着对方。扫帚,央哥,二苟,僵持着,一动不动,像一幅油画。其他人见危险解除,又一个个猫着腰回来看二苟与央哥打架这个热闹。央哥一向是他们活动的号召者,是中心人物,往常与别人打架,大家伙儿都是跟她一条战线。但是,今天......不帮央哥!当然,也不能这么快当叛徒去帮二苟!央哥此时又气又悲伤,脸更红了。大家乐的坐山观虎斗。

央哥气急了,眼珠子一转,用膝盖狠命的往二苟裤裆撞过去。二苟立即“嗷”的一声,双腿一软,紧握扫帚的两只手一松,捂住裤裆部,蜷缩在地,刺破耳膜的厉声惨叫。

央哥一伙人见二苟倒在地上杀猪般的嚎叫,吓呆了。不一会儿隔壁花莲妈来了,亮子妈跑来了,二苟妈来了……祖父也来了。

问清原由后,二苟妈冲过来一边骂一边举起厚实的巴掌就要扇央哥。央哥昂起头,硬着嘴:他先惹我的!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赴死悲壮。拄着拐杖的祖父,不知什么时候隐藏了凌波微步的功夫,一个箭步跨到二苟妈和央哥之间,用拐杖当住那条粗壮的胳膊:“二苟妈,先不要打人,快看看二苟咋样了。”

二苟妈愣了一下,随即“哇”的摊坐到地上,双手不停拍打着泥巴地,嚎哭起来。没一会儿央哥家的土院子里尘土飞扬起来,有些扬起的沙尘黏在二苟妈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上贴在那张哭变了形的脸上,有些沙尘干脆就跳进了嚎哭时大开着的嘴里。二苟妈没一会儿成一个土人了。

祖父是心虚的。他拄着拐蹲在二苟妈身边说:“二苟妈,先别哭了,赶紧带二苟去医院,别误了事。其他的事等从医院回来再说。”二苟妈听了像从梦里醒来,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抱起缩在地上的二苟。一边朝村卫生所跑一边嚎:“要是我家二苟有什么闪失,我跟你家没完。”

祖父看看二苟妈走远的身影又看看茫然的央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央哥见祖父叹气也卸下脆弱的强硬,像霜打的茄子,垂着头。祖父走进了西屋,央哥默默跟在后边。她看到祖父躬着已经很弯的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木头箱子,大开后从最底层翻出来一个布包。央哥问:“公公,那是什么?”祖父说是钱。以往姑姑们逢年过节给的钱,除了央哥用点,其他的都存着做棺材本。

央哥知道棺材本是什么意思。她在好几个伙伴家都看到过为他们年纪大了的公公婆婆准备的棺材。她问公公:“你拿这些钱出来干嘛?也要做棺材吗?”祖父笑笑说:“崽啊,我不是要做棺材哟,你把二苟打成那样,万一他被打残了,我们要陪好多钱哟。这点棺材本还不够哟。”央哥傻眼了:“我又没打他的手脚,怎么就会残了啊?”祖父叹口气说:“崽啊,男崽子裤裆那里是不能打的,不然,以后长大了生不了孩子。那就是残了,比断了手脚更严重嘞。”

这下央哥慌了,真害怕了。万一二苟残了,不但公公的棺材本没了,家里还要陪好多钱。爸妈非把她给打死不可。二苟痛成那样,肯定是残了。央哥更怕了,坐在祖父窗沿上,对着那扇遮挡天光的木头窗呜呜的哭了起来。

祖父什么都不怕,就怕听到央哥哭。央哥一哭,祖父就慌了。忙坐到央哥身边抱着央哥:“崽啊,莫哭,二苟不一定会残的。”央哥扑到祖父怀里嚎哭起来:“他,他肯定残了,不然不会痛成那样。”祖父拍拍她的背,喃喃道:“不一定,不一定。”央哥见祖父都不能肯定二苟不会残,哭的更凶了。

“你还哭!?”“听通”一声推门,母亲一把揪起央哥的胳膊,从祖父怀里拖出来。先赏俩爆骨栗子。母亲已经知道央哥打伤了二苟:“你长本事了!二苟没事的话算你走狗屎运,要是他残了,你就等着坐牢。”祖父嗫嚅道:“二苟也是,没事砸我们家瓦作甚么……”“你闭嘴!你就惯着她,惯到她哪天杀人放火你就消停了。”母亲大发雷霆。祖父第一次无言以对。

央哥听到“坐牢”,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牢”,怎么坐,但是,从平时大人们聊天中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她又“哇哇”的嚎起来了。“哭?!还有你哭的。我先去看看二苟,回来再找你算账!等你爸回来,打死你。”母亲甩门而去。

央哥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坐牢,也不想被爸爸回来打死。她想不出办法,只想躲起来。对,躲起来!

祖父爱怜地对央哥说:“崽啊,你莫怕,我去看看情况。”祖父蹒跚着走了出去。央哥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那扇木窗。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丝天光渗进来。屋里的黑暗更浓更厚了。在黑暗中她想到了牢房,想到了父亲的冰冷的目光,想着爸爸手上那根又硬又冷的棍子……央哥浑身一个寒颤。她不要去坐牢,不想被爸爸打死。央哥倏地跳起来,拉开房门往外冲。

央哥一边漫无目的的沿着村口的池塘走一边在脑子里一圈一圈地搜寻躲到哪里才好?村子前后干涸的水沟?不行,又臭又脏。村子西面长满荆棘的菜园子?不行,容易被发现。去哪里呢?去哪里嘞?牛棚?对,在离村口两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个废弃了的牛棚。牛棚是用土砖砌的比央哥高些的土墙,上面用干稻草盖的顶。以前是华子家关牛的,后来是塌了半个顶,倒了一面土墙,现在只剩两面土墙和牛棚的门立在另一堵土墙上。

央哥想到了这个好去处,立即窜起来奔向那个破牛棚。她钻进还有半边棚顶的角落,随手扯了几把草垫在地上。央哥斜斜地靠着土墙坐下,同时,央哥,也稍稍地,也把心放下。

央哥头枕着土墙突出的一块土砖,眯缝着眼睛在想二苟的伤,在想二苟裤裆受伤为什么就会残?为什么这里受伤了长大后会生不出孩子嘞?为什么这个残比断手断脚还严重?......央哥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在翻腾。这些解不开的“为什么”把央哥的思绪拉向了远方,更远方,很快又把她拉进了梦里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央哥迷迷糊糊听到祖父嘶哑的哭腔从村子里飘来:“央哥崽啊,你跑到哪里去了啊?”央哥立即站起来刚冲到牛棚门口,又听到母亲和一群人在喊自己。央哥犹豫着退回刚刚睡着的地方:是不是二苟残了?要找我去坐牢?等下抓到我了爸爸也要打死我……看看周围漆黑一片,央哥越想越害怕,她“哇哇”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阵脚步声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逼近。“我听到哭声从这边传来的。”“我也听到了。”“崽啊,你在哪里哟,快出来呀,二苟没事了哟。”祖父拐杖拄地的声音和焦急的话震荡着牛棚里的央哥:“二苟没事了?”

二苟没事了?!央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坐直身子,侧着耳朵想听个清楚。老天像是故意捉弄央哥,这会子只听到急促四散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有关二苟的事一个字都没听到。

央哥爬到牛棚门口侧着脑袋朝村子那边瞅,只见几条从几个村民手里手电筒发出的射线在不停地晃动。他们有的在东南面的菜园里晃动,有的在猪圈边晃动,有的在草垛子边晃动……就是没人来央哥藏身的破牛棚!有一波人都快走到牛棚却又折了回去。她不敢又害羞,哪里会叫喊告诉他们自己在破牛棚!

躲在沉沉的黑暗里的央哥,心里又急又怕。她急着想知道二苟的伤势,同时浸泡在荒野的黑暗里,恐惧隐隐的从心底浮上心头。她盯着向村子走去的那些背影,她太想跳出湿黏的黑暗,追上去,跟他们一起回家。可是,央哥骨子里的傲气定住了她的双腿。她是个宁死不屈的倔驴。

可是,可是,那几条射线亮光忽闪着就要进村子了,马上就看不到了。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中,摇曳的槐树和路边蹲着的一丛丛矮小灌木鬼魅似的吞噬了央哥所有的勇敢。央哥顾不上二苟,顾不上牢房,顾不上父亲手上冷冷的棍子。摊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里有委屈,有畏惧,有倔强,有恐怖,这哭声,震天动地,响彻夜空,穿透厚厚的黑暗,钻进了已经回到村子的人们的耳朵。当然,也就拉来了那些回村的“射线”,拉来了祖父。拉开了祖父有烟草味的怀抱。

回到家,祖父一手拄着拐,一手拉着央哥,眨巴着一双又红又浑浊的老眼,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祖父告诉央哥,村里的赤脚医生干不了二苟的伤,所以二苟爸妈和央哥爸妈送去县里检查了。还是县级医生厉害。医生摸一摸,说,幸亏那一脚力气不大,要是换成大人来这么一脚,恐怕这孩子就废了。医生给开了消肿止痛的药就让二苟回来了。

央哥问祖父:“为什再用力二苟就废了?”祖父瞄了一眼央哥,嘿嘿笑道:“在用力,他蛋蛋就破咯,还不得废了?”央哥睁大眼睛盯着祖父:“什么蛋蛋?为什么破了就废了?”祖父半张着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央哥催促祖父快告诉她。祖父无奈:“我也说不清哟。崽啊,乖,睡觉哈。”央哥不依不饶:“公公,你说撒,你告诉我撒。”祖父撇撇嘴:“崽啊,我又不是医生,讲不出道理来”央哥眼睛一亮:“医生知道为什?”“嗯。”央哥一脸的崇拜自言自语:“医生真厉害!”“以后我当个医生好不?”。

祖父乐得咧嘴大笑:“好,好,好,我崽乖!”

祖孙二人在欢乐中进入梦乡。央哥的梦全是祖父的味道,宽厚,温暖,宠溺……这个梦滋养着央哥一生的傲娇。

相关文章

  • 祖父

    作者|文竹 祖父八十有三,眼不花耳聋,近几年助听器也不管用了。于是我们不管谁回去看他,总要先从他的抽屉里拿出本子和...

  • 祖父

    原著: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我开始从事写作时,感觉写作好像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我喜欢写作,就如同鸭子喜欢水...

  • 祖父

    文/青青 祖父为王家之上门女婿,名未知。与祖母有两儿两女。途说,大女出嫁之荒僻之乡时,怕途中蛇鼠出没,于是求其父亲...

  • 祖父

    祖父生前所住的村口外的大道两旁,树木都已经被秋风染成五颜六色。母亲说,孩童时候祖父带着我和哥哥姐姐来这里采油菜花,...

  • 《祖父》

    《祖父》 祖父的一脸皱纹, 是我童心的籍贯 特别是抬头纹, 里面的泥泞有点苦涩 我耐心的揉成泥泥棍, 喂给祖父。 ...

  • 祖父

    “大夫,给我开副药吧,我浑身发怵” “你没病,你老了,人老了都怕死” “不,大夫,我有心脏病” “那就给你开副药,...

  • 祖父

    有人在敲门,我从沙发站起身,打开门,来人竟是祖父。 祖父头戴一顶白色的网格运动帽,帽檐向下盖到眉头,身上穿了一件略...

  • 祖父

    亲爱的朋友们,愿你们的死并未亵渎人类和大地,愿你们的精神与道德在死亡之中仍能像黄昏的落日余晖般照耀着大地。倘若不能...

  • 祖父

    你进化成一颗星辰 远远在云层中 看待红尘千万变 眼泪是沙沙的雨 铺在我的窗外 把我吵醒 你想我了 我亦梦见了你 我...

  • 祖父

    二十一号星期五 我想起了祖父 因为不相信那些传说 我重新翻开了家谱 秋天的某个黄昏 爸爸妈妈和我 惟独缺少了祖父...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祖父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hdte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