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团圆

                        （一）

再过五日便是八月十五，但钱先生看起来并不慌张，手上照旧拿着几张晚报；脸上照旧戴着用了不少年头的玳瑁眼镜；两只脚照旧搭在一张小椅子上，还微微晃着；脚边照旧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钱夫人照旧……不，今天钱夫人没有照旧在保姆快做好饭时端着菜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回走动，而是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伸向了钱先生的报纸，狠命拽了一把。

“哎！怎么？！”钱先生惊了一下，眼镜落到了嘴边。

“怎么？你忘了再过五天什么日子吗？”

“记得，中秋啊。”

“哼，亏你像个老爷似的，倒还记得，就这几天了，还不置办些什么？”

“置办什么？不就一个中秋？”钱先生把眼睛又戴了回去，抖了抖报纸，想找刚才看的新闻，却找不到了。

“你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到了中秋，不就要来大吃特吃吗？你不置办些，来了请他们和西北风？”钱夫人脸色红成了火。

“是，倒也是……”钱先生踌躇着，站起身来，努力想记起自己家里的那几位同龄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敲脑壳也想不起来。只是几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二）

钱先生不是刻薄的人，所以他放了保姆的中秋假，这造成了两个坏处。一是钱夫人便要承担一切的诸如烹饪之类的任务。二是钱先生在家里时不得不忍受着钱夫人那比尖刀还具有穿透力的唠叨。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而钱先生现在认为女人就算是用水做的，也一定是冬天里粘在屋檐下的水，俗称冰柱，特点是又冷又硬。因为钱夫人的这个缘故，接连三天，钱先生家里都没有开空调。这样看来，家里有个女人还是好的，省电！钱先生满意地想着。

距离中秋只剩两天了，钱先生决定做些什么，一连三天都是钱夫人跑前跑后的张罗，钱先生打个下手的机会都没有，这还有点一家之主的样子吗？不像话！钱先生必须也做出些事情来，不然将来一定会被“冰柱”嗤笑。钱先生思来想去——做饭？除了煮面条他也没别的手艺。买菜？他也挑不出好坏。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这倒是可以！首先钱夫人就不能再说他不干事了，一曰“无丝竹之乱耳”；其次，这个任务不累人，轻轻松松说几句话就办好了，二曰“无案牍之劳形”。不错，尽显鸿儒之气！于是钱先生拿起了电话，想了想，先拨通了三爷家的电话。三爷是老长辈，于情于理，都要先问候一下的。

“喂，三爷。”

“啊，哈哈哈，哎呀哎呀，哈哈，好啊，好啊！”

“三爷，还记得我不？”

“啊啊呀，哈哈，嗯嗯，说嘛！”

“三爷，我小钱，钱耀。”

“对呀，记得呢，我记得清楚着呢！怎么了呀孩子？最近挺好的？”三爷突然口齿清晰。

“挺好挺好，您老人家也不错吧？”

“不错！一顿两碗炸酱面，就是玩儿呀！”

“嚯，还是您行！是这么的呀，这不八月十五了吗？我寻思咱一家子聚聚，您看您老？……”钱先生故意停住了。

“哎呀，哈哈哈，嗯，嗯，好啊！呵呵呵！”三爷口齿不清的毛病又犯了。

“那成，八月十五，我是跟家等您还是过来接您？”

“就跟家等吧，我溜达会儿，啊，甭担心！”三爷听着挺高兴的。

“行，那您忙您的，我先撂了。”

“哎，撂吧撂吧！”

这通电话打完，钱先生满意地舒了口气，心中对自己的得体颇感得意，自己果然有些耐性，能和一个口齿不清的三爷聊这么久，不该骄傲吗？！但转念一想，打电话的时候我老钱是鸿儒，这点小事又算什么？便又一鼓作气，给所有的能联系上的亲戚打了一通电话，说来怪哉，老钱家除了他自己，竟然都得了口齿不清的毛病，不过万幸，都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

                          （三）

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外加刚刚上桌的一个草鱼蛋花汤，菜总算是齐了，钱家众人都望着三爷，尤其是钱先生的哥哥钱钟，手里已经攥地汗津津的。可三爷没看他们，三爷两只本就聚光的小眼直直的瞪着桌上的菜出神。钱先生不免尴尬了几分，推了推三爷，轻咳了一声。

“三爷，您说两句吧。”

“哦！”三爷仿佛睡梦中刚被叫醒似的“哈哈，人老了，记性不好了！哎呀，嗯嗯，今天是……”三爷顿了一下。

“八月十五！”小五家媳妇儿插了句嘴。

“哎，对呀，中秋！额……，团圆！对不对呀！哈哈！”

“是是是！”众人附和着，可眼睛已经看向桌子上的饭菜了。那鱼汤怪有趣的，鱼眼睛向上翻着，仿佛审视着桌上的人。钱先生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钱夫人踩了他一脚。

“成，我就说这么多，赶紧吃啊！待会凉了！”三爷突然停了话头，筷子猛地在桌子上一拄，一扣，敏捷的伸向了一盘酱牛肉夹起一大片，黑洞洞般的嘴巴一张，肉片便放了进去，再嚼几下，“咕”的一声，咽了下去，一抬眼望向各位，像是在要掌声，众人立马给了回应——筷子纷纷伸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盘子。家宴开始了。

“钟儿，你那股炒的怎么样？”四姨望着钱钟

“唉，套里面了，不行呀。”

“啊啊，没事的嘛，哈哈，东风还有转南时嘛！”四姨说完，钱钟感激的看了一下，可四姨没看他，四姨正和小五聊得火热，隐约听到了小五现在开了家辅导班，赚了一票。唉，四姨这是失忆了？前一阵子，也是我钱钟混的不赖的时候，四姨就和我聊，现在又跟小五扯开了，倒把我忘却了，唉！钱钟默默低下头嚼着饭，跟蜡烛似的。就这么嚼了半个钟头，饭吃的差不多了。

钱夫人摆出了月饼。

钱先生借故，说烟瘾犯了，推脱了几下，跑出去，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哼，一群饿鬼！上辈子没见过饭！有了好饭倒成了亲戚了！晦气！”钱先生猛嘬了一口，呛到了，伏下身子咳嗽，咳出几口痰之后，抬头望了望天，正看到月亮。

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今天是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