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夜晚是由电力而营建的虚伪白天。满城灯火琳琅,光从一扇窗追逐另一扇而去,路旁林立的‘昼’如臂挥指将最后的阴影叛军,谋杀在流浪汉栖息的桥底,醉酒男人小便的暗巷。
这样的时候,由于某种恫吓之下,我打算归家——回到房地产商所惠赐的昂贵牢房。
站在路旁,我开始打车。打车纯粹是个运气游戏,有时候倏忽之间,三四只云雀就携红牌而来,有时候,连只蚊子的额头都强硬着“客满”。今天运气不错,看看表,等了五分钟,有空出租车至,我上车,由是,和司机交谈第一句话。
“到哪?”
“某某小区,知道方向吗?”
“嗯,可能有些堵。”
开始无话,我在车后座打量驾驶位的司机,不太好描述的长相,不是怪异,是平凡:男人人到中年该有的中庸,该有的印刷在脸上世事沧桑,该有的常年从事某种职业的厌怠,该有的对属于这个夜晚的疲倦,他都有,具体又说不上鼻子眼睛之道的出格处。这个人适合当杀手,我想。
转念又观察车上摆设,写东西的人就这点毛病不好,老爱细看,因为能在什么地方揪出灵感似的。
车上的摆设也平平常常,除了有几只史努比图案的抱枕之外,稍有些违和的是,前座原本放香水的地方,摆着一架银灰色小型飞机的航模。
又过两个路口,上高架桥。之前的“有点堵”变成“现在进行式”。车流似蚁行,宽容来讲都更为举步维艰。慢慢低挪,浅浅缓移,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长吁短叹,探照车灯也喧哗,高喊:目盲!目盲!
两人一车,狭小空间。不说话别有一种寂静呵着冷风不耐,只好交谈。“师傅,你开多少年了”
“十五六年了,没办法啊,以前的本事也用不上。”
“专车对你们影响大吗?”
这句话出生,貌似激起他同仇敌忾的情绪,开始演讲:
“你说开出租车的都是什么人?大多数下岗工人、社会闲散人员、要不然就是劳改犯。说白了,社会底层!谁容易?现在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挣四千多块,家里面要是老婆有病不能工作,孩子要读书的,真是吃白灰都吃不上!国家从来不管!当初下岗也不管!”
那个他语境中太太生病,孩子念书、下岗工人的出租车司机,他真替那个人生气——他似乎是在替自己生气。
“小时候老师都说,勤劳致富天道酬勤。都是他妈的狗屁话,有关系、有后台,才能致富,其它的你再拼死拼活,吃白灰也吃不上!下岗国家不管!国家也不管管!日他妈的改革的阵痛,没痛在当官的身上⋯⋯嘀!”
他不小心按到了喇叭,双手更努力地握着方向盘,像狂风暴雨中的水手虔诚地握着舵。
我很希望同他一起骂骂社会,说说官员腐败什么的事让他开心起来,可我平时不怎么看新闻,一时之间话竟倒不出来。
“师傅你孩子应该初中了吧?我觉得努力读书,高考还是相对公平的。”
“没初中,才小学五年级。现在孩子读书苦啊,那比得我们以前,不过不拼不行啊,有钱人都读好学校了,再不努力学就更没希望了。你说高考公平?是啊,是啊。我们这种家庭不考个大学出来,就更没有盼头了。”
“现在大学生也不好找工作,工资其实还不如跑出租的,也就是看着光鲜”。我如此安慰道。
又过许久,冻实的车流未能破冰。之前的喇叭声也泄气,空气弥漫着“命亦至此”的哀伤。
“其实我是个飞行员的。”
师傅,你冷静一下,我们这是纪实文学。
“真的,我不骗你。开德造DR1福克战机,冯·曼弗雷德·你知道吧,著名的王牌飞行员,号称“红色公爵”的那位。我也开那个,那个飞机漂亮啊,三翼设计的,银灰色流线⋯⋯”
这世界上有“堵车妄想症”这种病吗?
“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不容易啊,花好多钱,要飞行员等人高的金子这么多才行!伙食也好!天天吃土豆炖牛肉,等我们飞行训练的时候,拉高升降杆,爬到云层,那个太阳光就刺过来,迎风流眼泪都流的是牛肉汤,你想想那伙食,啧啧。”
“那你⋯⋯空军转业开出租?”
“嗨,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写童话书去了,有的戴着鹿皮帽子在广袤的非洲大地上,手拿着伏特加,帮电视台记录野牛群迁徙的踪迹,有的穿得花花绿绿,开着那种单人小飞机,帮糖果厂打广告呢⋯⋯一遇到小孩子,就飞机拉低,悄悄的按下机关枪筒,哒哒哒,一大把水果硬糖打过去,呵!”
呃,我开始后悔今天怎么没喝醉了。
正说着,听他跟我聊陈纳德将军的时候,车流终于开始动了,一下高架桥,离我住的小区就近了,没几分钟,准备下车。
下车等他找零的时候,他翻车柜翻出个小奖章:“你看看,这是纪念。”
我接过手看,一块粗制滥造的小铁片,印着:
「阿斯特拉罕飞行学校五期毕业留念」
现在淘宝上连这个都有?我递还给他接过零钱,转身就走。
刚走没两步,听见背后有巨大的螺旋桨轰鸣声伴随着狂风,地面也开始轻微的震动。
我没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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