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心里,甚至在我眼前,春,就是柳,老家的柳——三四月份的时光孕育出一粒粒嫩黄的柳芽,远远地看,春天就是这嫩一般的色质。
无人居住的老家,幸好有爷爷的坟茔,才时不时回去散散乡愁。而人的离开丝毫没有影响柳的生长心情,柳树出奇的茂盛。而且将四围的山染成绿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柳者绿。离柳树近了,这些山的颜色渐渐浓绿,即使山的形状都圆墩墩的,像极了柳。
柳枝做成笛,柳棍烧热饭,柳椽可盖房,柳木打成箱。柳树很率性,拿根柳椽插到地里就能成活。柳树很随和,让它做什么都行。
柳树长不了几年就会空心。在我的印象里,它的生命周期不是很长,就连画着下山老虎的柳木箱子都早早虫蛀,手一抠,连皮带肉地掉。
年前到靖边出差,听说有一坨地儿长着千年古柳,心里就不大相信:松树柏树活千年屡见不鲜,难道柳树也能寿盈千载?
红墩界,一个地道的陕北名字,土色土香。到了地儿,班车把我卸在路边。一打听,红墩界地方很大,要看千年柳树,还有二十多公里,没有班车途经。看看天色不早,只得失望地望一望老柳树的方向,心情就像遥望着老祖母的远方小屋,近在跟前却无缘见面。
到红墩界不易,离红墩界也难。班车没了,只好去路边碰运气,过来车就挡,万一有人回靖边肯捎我一程呢?
没有车停下,甚至连个礼貌的喇叭都不嗯一声。正在噗嗒噗嗒往回走,过来一辆车减速。有人大声问我回不回,他们以为我是靖边人。这真是缘分哪。
上车后,他们得知我是外地的,特别来看千年古柳,就提议一块去看看。这么好啊,我心想,出个几十块钱就能看古柳,而且是专车,太走运了。
人走得几小时,车行十来分钟。一条土路,宽阔容车过。路两边稀稀疏疏散落着一些柳树,看起来就像盘古开天辟地遗留的树木一般古老。
这些树看起来毫不起眼,如果不是有个拱门和路标明示:红墩界神树涧古柳观光区,哪怕你路过这些古柳,都只会远远望一眼,绝不会驻足赏识。
凡事深入才知其中的美,凡物汲取世间几百上千年的灵气就会有一种自带的尊严和神秘。宋、夏、辽、大理并存,是这些树生活的时代。尤其是宋夏长期交战,让地处塞上的靖边时不时遭到战火的洗礼,成片的森林倒下,成片的柳树成为兵士炉灶的理想柴火。
红墩界是个乡镇,较为偏僻,柳树涧就更离群索居了。也许正因偏僻,才避免了战乱的荼毒,才成了陕北森林的最后遗存,而这一遗存一遗就是几百上千年。
柳树有多古,看看皮就知道,小柳树总是直挺挺地站着,像个倜傥风中的少年,树皮紧紧贴着树干,丝毫不愿意脱离。而千年柳树则虚心得空下了整个心田,它们空很太彻底,只留下了粗糙了千年时光的树皮。树皮匍匐在地,倔强地长出枝叶,依旧葱绿,远看就像几瓣大花。
弱柳扶风,形容的是女人,却把柳树带成弱弱的一族。人们提起柳树,就能想到柔柔弱弱,似乎不堪大用,既不能顶梁,又不可支柱。然而见了带着千年遗风的柳树,你也许会改变看法。300棵旱柳,自成生态圈,互相扶持着走过百年、千年,在它们面前,我们慨叹:这里最小的一棵树都是我们的老祖爷爷的老祖爷爷辈了。
柳树带千年前的尘埃,见证了人类毁天灭地的残忍。柳树偏安一隅,却自成一体,成为300颗树的百千年神话——神树涧。柳树空心,可谁说空心不成器?就和竹子一样,那是“俄(陕北话‘我’)虚心”。柳树朽的是心,不朽的却是皮。
树,活成花的姿态,头一次见。树的空心,我们常见,但是空得如此彻底,也是平生仅见。作为古柳,哪怕留一丝皮囊也要活出精彩,谁说这不是另一种成功呢,何况它还带着千年唐宋风范,扶着唐宋遗风款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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