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
遥控器上的按键是彩色的,红黄蓝绿大小不一,我觉得比电视机好看,那些愚蠢的综艺像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跑来跑去,笑成猪又哭成傻逼。虽然我很讨厌,但是我也只能盯着遥控器,就那么盯着遥控器,因为她不让换台。
我扭头看看她。
她坐在距我二十厘米左右的沙发布垫上,盘着腿,一只手抠着昨天刚做好的红色脚趾甲,一只手往乐事青柠味薯片袋子里掏。我很怕她会把指甲油抠掉,然后第二天晚上我们又要去香港街那个阴森森的小巷子里,花上五十块钱把她的美丽买回来。薯片袋子好像是一个永远也吃不完的金饭碗,她怎么掏都会捏出一个完整的圆弧形薯片,带着闪闪点点的土豆屑,对着我笑着说,电视真好看。关键是,她怎么吃都不会胖,瘦长的脸像条蛇,硬要说具体的话,我想应该是白蛇传里的青蛇,因为我通常都不喜欢主角。
可能节目太好看了,她把薯片吃完了,抿着五根手指盯着我让我心里发毛。按惯例,她会把腿伸直,真的变成一条蛇,把我推倒在沙发上,用还没来得及分叉的舌头舔我的脸,试图吃掉我,或者让我喂她,然后把客厅变成一个快乐又无聊的伊甸园。她吃完手指上那些食物残渣后,并没有那么做,她说。
“我想看恐龙。”
“什么?”
“恐龙。”
“好。”
尽管我没搞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但我还是答应着,因为我总是先答应着,晚一秒她可能就走了。我开始拨弄遥控器,调出列表,从一台开始调,妈的,我该跳过十四个台,这些里面是不会有怪物的。她好像生气了,抱着胳膊仰在沙发上,把那条细长的腿伸到茶几上,用涂了指甲油的脚趾头在玻璃上摩挲着那盒所剩无几的烟。她说。
“你不爱我。”
“什么?”
“你总是这样。”她终于用脚趾头夹起了烟盒,“我说想看恐龙。”
我有点慌,我抢过了她脚趾头里的烟盒,抽出了一根,又拿起茶几上的火机,几乎在一秒之内就把一根没有生命的烟激活了,燃着灿烂的光,在她那两片嘴唇中间喷出了第一口白雾。我说。
“翼龙,腕龙,三角龙,霸王龙,甲龙...”妈的,我只知道这么多,“你想看哪个?”
我继续换着台,还是一些愚蠢的综艺节目,没有一点恐龙的影子,一点也没有。她抢过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扭着头朝着空气吐了口烟,然后扭回来盯着我。她的眼睛不大,每次抽烟都会眯个缝,像两个倒塌的藏着煤矿的黑洞,她拉住了我的手,说。
“临北恐龙乐园。”
“有恐龙吗?”
“他在那开了个演唱会。”
“吴亦凡吗?”
“不是,他。”
我拿起茶几上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根。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我很清楚,我就像是她脑子里的蛔虫,从肠子里待腻了,从肺里待腻了,在脑子里也快待腻了。除了我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从来都没法左右什么,我他妈的快烦了。我说。
“他不是把你甩了。”
“我只是想看恐龙。”
她撅起嘴,把屁股往我这里挪,像只小白兔。如果有恐龙我希望现在就把她吃了吧,因为她又要那样做了。她抱住了我,变成了一只树懒,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拽着我的耳朵,说。
“你看,你像不像一只小狗?”
“他为什么会在恐龙园里开演唱会?”
“他在哪里都开演唱会的。”
“他唱得好听吗?”
“不好听。”
“那他为什么可以开演唱会?”
“有钱吧。”
“那你还喜欢他吗?”
“我想看恐龙。”
我没问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我推开她站起来,摸上了茶几上的电动车钥匙和十块钱,准备出门。她说。
“你去哪?”
“买烟。”
“要骑电动车吗?”
“要。”
“不是楼下就有?”
我推开门出去了,楼下是有,楼下什么都有。在这个出租屋的楼下,是一条长达二百米的闪着红黄蓝绿的商业街,小卖部,网吧,洗脚房,理发店,鸭脖,烤串,什么都有。我从车棚那一堆铁金属里推出了我的电动车,我坐在磨白的黑色皮革上,转动了钥匙,拧着车把。昨晚从香港街回来我好像忘了充电,车子一抖一抖,我看不到电量的提示,那个黑白的屏幕早就坏掉了。就这样,买完烟后,我在这二百米的街上来回骑着,把自己想象成一辆闪着车灯的奔驰,在道路中间头顶上那个摄像头底下找着存在感。每当我骑过去,它就会随着我过去,我再骑回来,它又转回来,特别好玩。它想等我违章停车,它是个傻逼,我是电动车,突然,它不动了。
我把车停下,抬头看着它。我找了块小石头,砸向了它,它还没动。
洗脚房门口的黑丝女人坐在马扎上,翘着二郎腿,粉红色的拖鞋在脚趾上勾着上下晃动,很恶心。她仿佛看了我很久了,我盯着她说。
“我能用用你的拖鞋吗?”
“你给钱吗?”
我摸了摸口袋里刚买的烟。
“我没钱。”
“滚。”
我把电动车踹倒了。咣当一下,就躺在了马路牙子上,不出意外车把应该是又硌弯了,上次带她去吃麻辣烫轧上了石头我的手腕和车把都弯了,后来我好了,车把就变脆了。我又踹了两脚,对着黑丝女人说。
“你麻痹!”
她害怕了,谁都会害怕,她蹑着脚把马扎拎进了屋里,像只被皮鞭抽打着逃荒的猴子。没一会,一个中年壮汉出来了,永远都是秃着头皮,顶着啤酒肚,戴着塑料金链子,永远都是。我以为他会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把我的两颗门牙徒手掰断拽下来,再塞进我嘴里,像两颗糖豆。
他没有,他扶起我的电动车,拍着我的肩膀,说。
“别在意,她心烦。”
“心烦什么?”
“没活。”他看着我,继续说,“哥们,有烟吗?”
我掏出那包新买的烟,一人一根,他坐在我的电动车上抽了起来。我们像两个好朋友,而我刚刚骂了他的女人,不,他用来赚钱的女人,他当然不会生气。如果他踹我的电动车,把轮子卸下来扔进臭水沟里,我也不会生气,一点也不会。他抽烟的样子很消沉,也像是饱经沧桑,两只眼皮耷拉着像只哈巴狗,一直盯着地面上下水口处沥沥拉拉的菜汤和塑料袋。我问他。
“大哥,你看过恐龙吗?”
“什么?”
“恐龙。还会站在舞台上,拿着直立的话筒,扯着嗓子唱歌,很难听的歌,据说是吧。”
“钢管舞吗?”他笑了,“变装?真傻逼。”
他吐了一口痰,正好砸在下水口的塑料袋上,扑哧一下,塑料袋就钻了进去消失了。我看了看被霓虹污染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说。
“是啊,真傻逼。”
等我回去她已经睡了。她没有等我就睡了,无所谓,基本都是这样,除非她需要我,要不床的作用就是睡觉那么回事。卧室的墙根放着她收拾好的白色行李箱,上面还有一些像综艺节目一样的愚蠢的贴纸。她还是要去,问题是她知道我走不开,我的假期已经用完了,虽然我坐在那张磨出茧泡的凳子上,对着电脑屏幕无所事事,但是我的假期已经用完了。老板说随时都会有新的片子需要剪接,随时都会有,和随时都不会有,好像差不了多少。
我坐在地板上,打开了她的行李箱,上锁的箱子密码也永远都是她的生日,她的手机也是,我的手机也是。她带了几身外搭和换洗的内衣,一个手工笔记本,一个化妆包,然后已经装不下什么其他的东西了,化妆包就已经很满了,鼓鼓的,挤在行李箱的角落里变得很大。
她总是有两套化妆品,也许每个女人都有两套,卫生间的柜子里满满的,化妆包里还是满满的。我打开了她的化妆包,里面蹦出来了一只绿色的恐龙,不,绿色的避孕套。就那么一只,在她行李箱里的化妆包里,将要被带上火车,向北,到恐龙乐园在那个不知道怎么架成的舞台上欢快起来。我想它不会欢快的,它太孤单了。
就那么一只,它太孤单了。
我从抽屉里拿了一笔钱,推开门跑下了楼,小卖部已经关门了,我看了一圈,没什么店是在午夜开着的。我冲进了洗脚房,壮汉坐在门口里面的沙发上看着我,我还能听到黑丝女人在里屋给顾客捏脚的声音,听不清,应该是在捏脚吧。我对着壮汉说。
“有避孕套吗?”
“我不卖这个。”
我把几百块钱放在了柜台上,他走去了里屋,拿出了几盒丢给了我。我说。
“还有吗?”
“你家来客人了吗?”
我没憋住,笑了起来。
“是啊!全是恐龙。”
他又从柜子里掏出几盒递给了我。我跑回了出租屋里,把她化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又全部塞进了那些避孕套,这下,不孤单了,一点也不孤单了。
我拉好行李箱,爬上了床,躺在她身边。她背对着我,腿还是伸地很长,红色的脚趾甲露在被子外面,我想起了黑丝女人的脚趾头,一阵反胃,我往下拽了拽被子,给她盖上了。
第二天她就走了,拖着她的白色行李箱,我把她送到火车站,她说没事,别担心,到了会有朋友接,玩两天就回来。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送上了火车。四个小时后的下午,她会出现在临北火车站,几个好姐妹接她一起去恐龙乐园看恐龙,然后再晚一点她会看一场恐龙演唱会,然后入住恐龙旅馆,打开行李箱,再去冲个澡,打开化妆包,会跳出很多只恐龙,密密麻麻的恐龙。
我坐在沙发上,吃着垃圾薯片,看着垃圾综艺节目,盯着墙上的时钟,等她的电话。一晚上了,什么也没有,妈的,什么也没有。
十一点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在干吗,是不是看到恐龙了,是不是听了演唱会,蹩脚的演唱会。我很难受,我拿起手机走到了窗边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接了,我说。
“你看到恐龙了吗?”
...
她还没说话,我又看到了那个黑丝女人翘着二郎腿,脚趾头勾着粉红色的拖鞋坐在洗脚房的门口,我眯着眼,看到了她涂红的脚趾甲,涂红的,像一个个砸瘪的西红柿。
我突然就很怕听到她的回话,我把手机扔了出去。
就那么扔了出去,对着那个骂过我的黑丝女人,对着整条二百米的街道大喊。
“你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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