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手艺精湛的缝纫师,一个精明干练的农民,一个严谨细致的养蜂人,一个无师自通的木匠,一度还是个勇敢无畏的捕鱼人。他有蜜蜂的勤劳与辛苦,有黄牛的沉稳与踏实,有小草的坚韧与顽强;年轻的时候有着狮子一样的威严与暴怒,晚年却有鸽子般的温柔与平和。如果硬要用一种动物形容他,猫头鹰似乎更为合适。
他,就是我爸。

过了年,我爸就84岁了,我妈也80了。
我爸老了,80岁生日时还腰杆笔直的人,才不过3年多腰就哈了不少,步履也蹒跚了,走路有时还哼哼,他自己也常说,他老额83了。
也就是这两年,我才明显感觉到我爸真的老了,而他过80岁生日的时候以及那以前,我们都没觉得他是个老人。
本来我爸是可以老得慢一点的。如果他也能学别的老人家,打打小麻将,小区里走走,公园里逛逛,遛遛狗逗逗鸟的,他一定也能慢慢变老。可是我爸那个倔老头,他偏不肯,他说:“小车不倒只管推!”
于是,在小城某个菜市场的边边上,出现了一个80多岁的老头,用一辆古旧的自行车,驮了他自己种的各种蔬菜来。
老头高高大大胖胖的却不威武了。眼泡肿了眼袋大了眼神倒还矍铄。嘴里的牙掉得差不多了,花1000多块钱做了一个隔三差五的牙套,勉强吃吃东西,除去牙套他说像个老虎洞。
老头穿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旧衣裳:那件雾霾蓝的旧夹克显然嫌小了点,里面的毛衣不安分地在袖口和底边处探头探脑,根本不顾它们这里或那里已经开了线而无法见人的丑态;灰黑色的裤子一看就是穿了二三十年而不肯破的化纤材料,脚上的布鞋是十来块钱一双的假的老北京布鞋。
老头头戴一顶有帽舌的黑色旧呢帽,要是忙得出了汗要是他把帽子摘下来,你可能会看到他的一头新长出来的浓密乌黑的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头发桩子。是的,这是我爸身上第二不肯服老的存在,第一当然是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要是你买了他的菜,要是你从他手里接过装有秤好了菜的塑料袋,你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惊讶地发现他的那些远端指间关节都变形得很厉害,哪个手上有个手指竟弯得像阿拉伯数字“7”字。这个时候你刚刚因为老人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桩子而产生的有关错觉立马得到了纠正。真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哦!
他不叫喊不吆喝,有人来询价他就说一声,有人来看菜他就招呼一下。买菜的总要还个价,他有时让还有时不让还。冬天卖青菜,别人1斤卖8角他卖1元,还谢绝还价。因为他长的青菜好吃,回头客也多,有不少客人老远跑来据说是专门为买他的菜。
我爸是个会变通的人,他让买他菜的人记下他的手机号,回去吃着好给他打电话,他就给人家送去。结果真的有个开饭店的老板,每隔三天要一次青菜每次30斤。我爸接到电话就到地里挑菜,然后择干净了高高兴兴给人家送去。后来我爸骑了他的破自行车出没在深巷里也遇见一老者一下买了他20斤青菜,说是难得一遇,多买点回去慢慢吃。
没有城-管驱赶,爸说每天都有几十块钱的进账,他很开心,从不计算他种菜的成本和辛劳,只算收入,每天累加,不用笔不要纸全记在脑子里。
年前我们回去听说,从去年七月份他长的芝麻全军覆没而改种蔬菜起,他卖菜已赚了7000多元了。他说得很具体,几百几十几元的都清清楚楚,可惜我没全记住。爸说过年时还有菜卖。他长的青菜好吃,用的都是鸡灰肥,就是鸡粪。菜嫩,吃在嘴里滑润爽口,回头客很多。这是真的。菜好吃是真的,施的是鸡灰肥也是真的,回头客多也是真的。一空闲下来他就到附近养鸡场买鸡粪,说买也不准确,人家不要他的钱,他就带东西给人家。有时是两条大鱼,有时是两瓶蜂蜜,这些东西都是他买的。据爸说,今年他有把握卖到一万块钱菜钱。而我们做儿女的只恨他种的那块地为什么还没有单位收走。
可是我爸因为没有卖菜的摊位,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爸原本不是菜农,他也早没有了农田,大约在20年前,他就和我妈一起进城给我弟带宝宝,卖了乡下的楼房,出让了乡下的口粮田,住到了城里。
他是去年夏天才开始种菜卖菜的,好像是受了旁边一个卖菜奶奶的启发。之前我爸以养蜜蜂为业,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得上这种卖菜的行当。现在他老了,养不动蜜蜂了,蜂产品也不好卖了。让他坐吃山空是万万不能的,何况他还要为他的五个比他过舒坦不知多少倍的子女留下一笔财富。他于是开始计划盘算试验,最后在听了那个卖菜奶奶的经验介绍之后,就开始专注于种蔬菜了。也可以说,我爸在去年下半年找到了他人生的新目标,一个83老头全新的职业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菜田是他早先在城角落的一块荒地上开垦的。那是一块满是荒草的空地,属于原来的县教师进修学校。地不大无法规划,就一直荒着。现在,原县教师进修学校几经更替早不复存在,这块空地更是几易其主无人问津。我爸原是要找一块地安置他的蜂场的,找到这块没人管的地以后,他就开始割草搭棚安置蜂场,进而又开荒种菜,周围的老头老太太看到了,也都加入进来。于是圈地运动开始了,我爸大概开垦了有四分地。这事要往前追溯十几年。近年我爸又把旁边那个人家不要了的地买了下来,总共有六分多地了。
起先我爸种的蔬菜只够一家人吃,其它都是粮食作物,什么油菜啦,蚕豆啦,黏玉米啦,红豆芝麻的。大约是在他80岁的那年,也试着种了一地的冬瓜,秋天爸摔了个跟头,腰疼不能干重活。最后那些可爱的冬瓜是他当医生的儿子和他当设计师的外孙一条条搬回家的,据他俩说,他们的胳膊好几天都抬不起来。而那些冬瓜并没有给他带来几分钱的收入,堆在楼道里碍事,全都送人了。后来他还是专注粮食作物直至去年,先是种了几行芋头,后来就是各种蔬菜,尤以青菜居多。

不知道你能否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小县城的某个桥头,十来个城-管-执-法人员围住一个80多岁的老人,有的抢他的秤,有的没收他的菜,有的推他的自行车,最后连一个破铅盆子都没有放过。老人说:“不要弄脏你们的手,我这就走。”可是,尊敬的城-管们说不行,说放了你我们回去要挨批,要扣工资,要丢饭碗……我爸再不能说什么了,他本来就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事后好几天才听我妈说起这事。破铅盆子是爸卖芋头用的,去了皮的芋头要浸在水里。说起卖芋头,故事就长了。听说中秋节我爸夜里两点多就起来挖芋头了,然后回来削皮,天刚蒙蒙亮拿出去卖。一连数天常常如此,直到深秋天很冷了,才改在头天傍晚备菜第二天早上卖菜。其它的诸如青菜生菜菠菜应该是用袋子装的吧,具体的我想象不出来。我是个没有想象力的人,不过我还是脑补了一下我爸被围堵的场面。
我爸看见城-管-执-法人员来他肯定是想跑的,但是他年纪有些大动作有些慢菜又有些多,他便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结果一群年轻力壮的穿-制-服的就把他围住了。他们说不能就这样放你走了,你过关了我们就都过不了关了。
后来,那辆自行车据说他们嫌太旧太丑就没有推走,从此我爸就用它驮着他种的各种蔬菜,出没在小城深巷里。车上安了个架子,菜就放在架子上卖,看见城-管来了,我爸骑上车就走。
“也有好的城-管人员。”我爸说。有那么一次,有个50多岁的城-管看他剩下不多的菜,又有客人正在买,就主动上来帮他张罗,直到最后一棵菜也卖完。我爸千恩万谢说:“你心肠好,以后肯定能多进几个孙子。”或许这话人家并不爱听呢,多进几个孙子,他不知道人家的压力有多大。
那人帮我爸买完菜,又同情地对我爸说:“你日子过不下去要跟子女讲,不要一个人苦着,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卖菜,看得我心里怪不忍。”真是富有同情心的好同志啊,他一定在心里千万遍地骂了我爸的几个不肖子孙。不然,80多岁的老人每天上街被城-管撵,啥情况?
这个,真的也不能全怪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我们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劝他不要种这个田了,之前是劝他不要养蜜蜂,好不容易才把蜜蜂及养蜂用具全处理了,现在他一心全扑在这几分地上。
他的五个子女没有一个不苦劝他歇歇,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服得了他。他自己苦不说,还连带着让老太太跟着他一块辛劳。知道我们都反对,去年年底浇菜粪时摔了一个大跟头,两条腿从膝盖往下全淤青发紫了也没告诉我们任何人。没有去医院,也没有用药,直到完全好了还是我妈说漏了嘴,我们才知道。我妈说当天爸摔伤了腿还坚持把粪水浇完。
这个倔老头,他说不让他干活就是让他坐吃山空每天数着日头等死,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他说他这样活得很开心,那块地就是他的摇钱树,他说他不要我们的钱,他还要给我们留点钱呢。他说:“小车不倒只管推。”
“小车不倒只管推”这句话虽不是我爸的发明,但却是他平凡人生的光辉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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