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君

作者: 徙衍 | 来源:发表于2023-06-21 20:34 被阅读0次

      廖君许久没来找我了,我大概真的想念他,今日黄昏便第一次决定一个人去找他。小卖部的女老板自己酿的烧刀子,六元便可买得一斤,十元又可买得两大碗。我提着酒壶迈出小卖部的门槛后,眼见得边角的天晕染成彩色,右手边小桥下的臭沟亦泛起金光,几个翠绿泡泡同样呼之欲出。廖君同我来这里时总会干呕,我本以为是装的,可现在,我竟也有这样的毛病了。

      从我家去廖君家要跨两座桥,一座是建在臭沟上的小桥,另一座是旁边立有功德碑的宽阔的大桥。但要去廖君家,跨过大桥后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廖君家并不在大公路旁边,廖君家蛰伏在最不起眼的小巷子的最深处,雨天过后,路面泥泞得几乎站不得脚,照他的话说,是让人“容易陷进时代泥淖里面的”。可我总想,陷进去的只有廖君。我同他一起站上去的时候,我的布鞋干干净净,廖君没瘸的那条腿上穿着的皮靴却几乎全被泥巴黏住了。廖君笑着说是我年纪小,体重轻。我也相信他。

      廖君很熟悉去我家的路,柏油路的每一寸肌理,贫瘠土壤的每一块颗粒,自碎砖裂石隙里破出的每一朵野花,都好像是他记忆里长长久久存下的东西。可相反的路途我并不熟识,廖君来找我时是近的,廖君带着我去他家时是近的,我独自一人去找廖君时却是远的。他给我找下借口,说是因为我年纪小,记性不好,才不记得路。我猜想他是不愿相信我同村里其他的人一个样子,才骗自己,也骗我。

      廖君曾与一个每日都穿红裙子的妓女做相好。这点廖君嫌我年纪小不告诉我,但我却很机灵地看得出来,也曾听家里的大人讲过,不知廖君是否真当我是个年纪小的同他一样的傻子。廖君带我出来玩时,常带我走偏僻的道路,我知晓他不是为了拐卖我,而是愿意抄远路带我去私家的花园。那户人家的所种的鲜艳玫瑰,我们常去偷的。我爱偷红色,廖君爱偷白色。廖君这时会像衣衫褴褛的新郎,将所摘得的花用几张人民日报卷着成一个花束抱在怀里,我呢则爱将大红玫瑰别在鬓角,一疯半天。他笑声然这花太大了,在我脑袋上多不协调,每每这时候我就把花挂在他衣领上。他说丑,我却觉得虽不自然,却也有一种怅然的美。

      廖君摘的花,是要送给那个整日穿红裙的妓女的。我猜那妓女决然不喜欢的,白玫瑰怎能配红裙子?可我没料到,那个妓女今后竟真开始穿白裙子了。穿白裙子的她在日暮的光下映照得鲜活,活脱一株染了血的茉莉。我从父亲那里见过几个同她相像的人,从母亲那里也渐知道妓女是什么意思。我想妓女不配那么干净,可穿白裙子的她却不一样,或是在夏夜的风中立于浅水泊里撷一朵白莲的她,或是被瘸腿的廖君所欢喜的那个她,这样的她是不一样的。秋日里廖君同我坐在路边的石墩上讲过故事,他讲正义的故事,讲法理的意义,讲他在城里住时看过的老电影,讲他和她还有他们和她们都不配得到的爱情。廖君爱喝酒,他同我讲话时,嘴里是烧刀子的味道。味道我闻得清,可他的故事,我都没听进去,也从未听懂过。

      那几日廖君生病了,廖君没有钱,廖君便得不到药。廖君确有一份做饭的手艺,可他是疯子,所以饭店里的人都不要他。我怜悯地想着,村子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记着他了。我那天上午偷钱买了各样的药,试图要往他家走时碰上了那个妓女。她而今发型烫成漫画书里的卷发式样,咖啡棕的头发染成了浅浅的淡金色。她身量比我高,又不穿白裙尔尔改穿灰色的风衣,在我身前遮住光的时候,她的头发又稍稍带点红粉的色号了。她拉着我的手去廖君家。我一手握着她软和肉乎的手,另一手握着我提着药瓶的塑料袋。她迈过廖君家台阶的时候险些摔倒,可他家的台阶平得很,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有摔过,所以好事的我自然想,他们两个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识趣的没有进屋,躺在石灰地的院子里看狭窄局促的天空。苍蝇同眼前有限的天空一样局促地搓着手,迟迟不发生我预料中的闷响,好像天空被拘束以后,便再也担不得天空的名号。

      那个无聊的上午,我掰着手指数着墙壁上的玻璃碎片,而后兀自睡着了。我睡得太沉,午后两点刺痒的日光没照醒我,是廖君挣命从炕上爬下来要把我拉进屋檐下的阴影时,他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把我惊醒的。稚气的我第一次老老实实观察他的脸,他唇角围着的胡须上沾着红色毛线,下垂的眼角波光粼粼,破碎的水光同白莲生长的荷塘。他拖着瘸腿坐在我身边时哭了。他哭着说他很久以前的故事,说他的枪走火把小军杀了,说自己不配当一个警察,说娘为自己哭死了,说案子里死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再无声哭了良久,他突然又说,阿梅走了。可阿梅是谁?想来是那个妓女吧。我那时想问问廖君真实的姓名的,可总觉不适合,再没问下去,所以到头来,只知道他姓是廖,所以我回忆他时,只写是廖君。儿时写日记呢,廖君的廖字不会写,甚至只画一个波浪线再写一个君字,草草了事,像廖君印象中自己的生活,也是我印象里最真实的廖君。

      ——我简直快忘了去廖君家的路怎样走了,七拐八绕竟怎也离不开这个花圃。我从没有告诉廖君,这座花园是我家的,所以他可以任意地摘,换了别家,他另一条腿也会被敲断的。我忍不住回忆同廖君做朋友时的好笑事情。廖君的烟盒里被塞进一只青蛙,廖君送货的板车里钻进一条花花绿绿的蛇,再到后来廖君鼓起勇气垒起的一座菜园,却被淘气的小孩们放进了疯狗。廖君总不说话,他只是笑,抿着嘴笑,不还手,月光下,则是眼里含着水笑。廖君眼眶小小,含着水时,便没有光了。廖君心知肚明,自己在这里,只配担任一个疯子的角色。阿梅走后,这种感觉更甚,以至于我同往常一样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时候,他也不会同以往宽厚温和地笑了。那日我同他说,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要寄宿,以后便不常回来看他了。他听到“市里”时眼前一亮,兴奋地摇着脑袋说,小敏,你定要帮我看看小军,看看阿梅。他攥着我的两只手,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大概是那一刻,我真得明白他是个疯子。

      我许久没再去找廖君,廖君许久没再来找过我。去廖君家的路我走了很远,我又路过他同妓女阿梅一起所站立的长莲花的水塘,廖君曾为蹲下时不能将身体埋进水塘,而让自己的躲猫猫游戏输掉而难过。他会高兴么?如今的水塘,深得可掉进一辆轿车,只是莲花,再也长不起。我记得,廖君家门口是种着很漂亮的满天星的,一开花,小米粒一样,紫色白色的花都有。我还记得,廖君家被不怀好意的小孩破坏前的菜园,长着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油菜花,晶莹的花粉会招来蜜蜂,我好遗憾,它太简陋,招不来蝴蝶。可我到廖君家时,廖君家的小屋已经被拆掉了,我便也没有找到我喜欢的那丛满天星,他费心尽力想重建的小菜园,也彻彻底底被廖君头脑里的时代所埋没了。

      廖君死了,大概是上个月死的。人们发现廖君死时,廖君死了也快半个多月了。我本来想,带着酒去他坟茔处同他见面的,可廖君是被村里几个青壮年糊糊涂涂埋掉的,本想送他的烧刀子,我自己喝也喝不完,便都浇在他小屋的废墟上了,临走还差点被玻璃片划伤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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